爱华网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用充满社会福利的思想去改造着自己周围的社会，在中国特色的国情里，他的梦想能实现吗？
文/本刊记者 刘建强
“我这个儿子，没给我长什么大脸，也没现什么大眼。”孙大午87岁的老母亲说。看得出来，她对孙大午是满意的。
孙大午的办公室在秘书室的里间，面积不大，布置简单，案头窗台堆满书籍杂志。将近深夜，一身便装的孙大午出现了，他面色疲倦，间以轻微的咳嗽。他的样子与残雪中大午集团的厂房、社区相配，少了些生气。
对于曾经的牢狱生涯，孙大午说：“那场经历之后，心胸更开阔了——监狱也不是人去不得的。”现在的大午集团依然贷不到款，但是孙大午说环境在改变，2004年初出台的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促进农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见》）支持了他的看法：“我以前提到的问题，中央一号文件大都涉及了。不光我一个人在呼吁，全国都在呼吁。我没有孤独的感觉。”
孙说自己是乐观的，尽管从他紧锁的眉头和沉重的面色无法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们的定位就是乌龟精神，爬得慢，慢慢爬，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不会改变。”
的确，一只乌龟，你看到它在爬，但是很难判断它是乐观还是悲观。
为什么是孙大午
柳传志在给父亲柳谷书的悼词中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工作性质不同，事业有大有小，但我们每个人挣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孙大午的说法是：“我做得干净，我敢脱了衣服到街上走一圈。”
所以他敢于说话。“其他的企业家恐怕做不到。他有委屈，跟我有同样的感受，但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资格说。”
而且，大午集团是农牧企业，与“三农”问题息息相关。“我躲不开这个环境，接触面太大，感觉制约性太大，需要争取农牧企业的发展空间。我是有感而发，而且与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
但全国的农牧企业远非大午集团一家，规模比它大的甚多，“干净”如孙大午者想必也非绝无仅有，为什么他站在了最前列？
这应该与勇气有关。能随口征引《论语》的孙大午说别人是参禅悟道，自己是悟道参禅：“先在实践中明白了道理，再对照书本，原来上面早就说了，豁然开朗。”想来他看到孔子所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时也必是此种心情。
更重要的是，孙大午的理想是让自己周围的村民们共同富裕。这使他必须正视农民的苦难，为他们呐喊。“能挣钱的不一定是企业家。为国为民才是企业家。”
2004年11月，久未演讲的孙大午来到南开大学，重申了自己的两个梦想：建一个大午城，一个祥和的社区；中国社会走向共和。在那份尚未公开发表的演讲稿中，孙大午再次描述了因“出事”而将推迟于2008年前后完成的大午城：聚集人口一万人（现有5000多人），就业人口3-5千人，产值3-5个亿。“这是一块净土，一个好人相聚的地方。”
“人家说你这是庸人相聚，”孙大午说，“我说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好人？好人就是庸人，平常人。平常人干平常事，这就是人间正道，肯定是人间伟业，为什么？你看我搞了20年了，你看我亏损过吗？你看我产品卖不出去吗？你们发愁的事我不发愁。”
2003年5月，孙大午被收审。大午集团一度所有高管被抓、全部账目被抄走，但是并未瘫痪。“各厂在没有账目的情况下，一天几十万的流水账，等2004年初重新建账时，只差2000元对不上。
“企业几乎没有什么触动，员工不散，干部不丢，业务员都在岗。连检察院检察长都说，你们那儿简直是个奇迹。为什么？就是因为它太平常了。”
这一事件给了孙大午信心。“有几个借钱（几万元）给集团的农民说，如果孙大午出来了，他有了钱我再要，他出不来我就不要了。”
在《我的反思——坚定不移地走共同富裕之路》一文中，孙大午写道：“‘大午之路’证明：在贫穷落后的地方，给人们一个劳动空间，是可以致富的，假如再少些关卡，会发展得更好。”
道德与崇高
1985年，孙大午的妻子刘惠茹以每亩6元的价格承包了一片荒地，开始了大午集团的拓荒期。1986年，挣到第一个一万元钱时，“我妻子拿着钱数给她母亲看，都是10元的票子，非常兴奋，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那时候万元户是非常少的。”第二年，他们挣了十几万元，刘惠茹买了一个保险柜把钱藏了起来，因为“就是要守着它。保险柜里有很多钱，看着很舒服。”当时孙大午还在徐水县农业银行工作，见过的钱远比这个要多，所以感觉“无所谓”，虽然月工资只有50元左右。
当挣的钱达到几百万后，夫妻俩开始商量“这钱花在哪儿”。“钱挣到一定程度，一点兴奋感都没有了。我们资产达到2千万的时候，就觉得确确实实是社会财产了。”孙大午认为，自己一不偷税漏税，二不拖欠工人工资，三不生产假冒伪劣产品，“我挣一万国家支持我，我挣十万是光荣的，挣一百万我仍然是道德的。我没有必要做好事，什么修路架桥敬老扶贫。但是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愿意做，这就是崇高行为。”在南开的演讲中，孙大午说：“我们光批资本家，没当过资本家怎么知道资本家在想什么？我想的就是私营企业不姓私。”
当年两个弟弟到集团工作的时候，孙大午对他们说，要想发财就别来这里，哥儿仨能把这个庄带富，把这个乡带富，乃至给徐水县做贡献，这才是能人，只为个人，十万百万千万，你有多少钱与社会无关。“二午当董事长，董事会提了三项指标：2008年，最低工资达到800元；每年给国家纳税500万；盈利不低于1000万。我说第三条非常容易做到，但是把最低工资提到800以上非常难，给国家每年纳税500万非常难。但是恰恰前两点说明了你的思想境界。将来这个企业要长久发展，得有这种境界和追求才行。”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崇高者呢？孙大午说没有必要，他认为有道德已经足够。在孙看来，道德是中性的，“利己”的，因道而得利，不因道则失利。这种道德在民间的表现就是“欠债还钱”、“父慈子孝”等深入人心的观念。“道德本是人们的自由选择。现在为什么大家不选择它？因为没有自由选择的环境，大家处在一种你争我夺的状态里，你讲道德就吃亏。真正的市场经济应该是讲道德的。像我，贷款贷不出来，这是不正常的环境造成的。不正常的环境造成人们选择道德是不划算的，或者风险是最大的。在自由市场经济下，大家开商店肯定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这就是他的道德行为，也是他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大家都去他那里买东西，这才是正常的社会状态。”
孙大午认为，道德在民间有着深厚的基础，但是现行的一些法律法规不是去维护它而是反其道行之，有些事情看起来变得荒谬。“农村宰杀一头猪，盖一个防疫合格章要26元，一头猪才能挣多少钱？关键在于这个章的作用：谁能保证盖了章的那块猪肉不会成为没检疫过的猪肉的幌子？”诸如此类的限制实质上是国家法律部门化，部门法律利益化，成为不道德的市场经济的维护者。
为什么道理如此简单，改变起来却难上加难？就像答案同样简单但说出来却不容易一样。
恕与忍
孙大午说，妻子刘惠茹对他的影响比较大：“她善良贤惠，跟我同甘苦共患难，想法跟我比较一致。”大午集团的公园里建有“惠儒亭”，为了纪念刘惠茹当年的荒地劳作。
母亲的观念也给孙大午留下深刻印象。老太太常说，少看贼吃肉，多看贼挨打；饿死不作贼，冤死不告状。“最后一条我没有做到。”孙大午说。
“不要结怨。”老太太说。孙大午认为，自己虽然告了状，但是没有结怨。多年来，孙大午历经各种人为险境，对那些曾欲置他于死地的人，他也“并无怨恨”，而且认为在“逐渐赢得对方的尊重”。对那种力量凶恶的一面，他毫无感觉吗？
“我觉得是误会，是魔鬼跟我开的玩笑。一切都在变，圣人会变成魔鬼，魔鬼也会变成圣人。有句话说，给我自由，我就宽恕一切罪恶。这句话还可以演绎得大一点儿：给我们自由，我们就可以宽恕一切罪恶。如果一个人老是由怨生恨，因恨成仇，因仇生杀，这个社会就非常可怕了。”
老太太说儿子经历的这事儿“窝囊”。孙大午认为，大海之所以伟大，在于宽容，泥沙俱下，它全部接纳。宽容不是委曲求全，它的意义是：我能够把话说出来，把道理讲出来。“比如大海，它只要对河流说出你们不应该带这么多泥沙就好了，至于你带来多少我还是收下。忍让不是这个概念，它是容不下，强忍，最后的结局就是忍无可忍，它非常有限。”
尽管如此，2004年5月27日，当大午集团的员工们坐在阶梯教室里看凤凰卫视和中央电视台对集团的相关报道时，看到妻子坐在那里哭，孙大午还是感慨万端，写下两首诗。前言为：阶梯教室看光盘，纪念蒙难一周年。满腔愤怒无呐喊，妻哭无泪诗两篇。其一曰：回首噩梦已经年，亲人仍旧泪涟涟。别说晴天愁阴影，本分农民耕田难！自由劳动生财富，淳风化雨多善男。不是大午花一点，万国遍呈桃花园。
孙大午的平民生活
大午集团的人有时候会称孙大午为“先生”，并不是客气，而是孙大午确实经常给他们上课。关于儒家的道德观，他们或许并不能像孙大午一样心领神会，但孙大午并不着急：儒家总结出来的道德规范事实上已经存在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从所有权上，大午集团是孙大午一个人的财产，目前任集团董事长的孙二午也不拥有股份。孙大午与工人一样只领工资，吃住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更为节俭。这种生活态度得到了其老母亲的赞赏：“他经常是早上稀粥晚上面条儿。工人吃得了你吃不了？你多吃一口不长高也不长胖，哪如让大伙儿吃了？别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老太太说，孙大午小时候，其父到保定掏大粪，把人家用过的手纸的好的部分撕下来，回来老太太给儿子缝成作业本。
“他没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孙大午的父亲说。老人经常在集团院子里捡一些废旧物品去卖掉，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他（孙大午）开始反对，后来也就不管我了。”
孙大午办公室的灯每天亮到十一二点。“要看的书太多了，还要上网，学英文。”他知道照目前的境况，自己的企业“根本就没有可能搞大”，他也并不难过：“我刚起步的时候开荒，一无所有，我想象不到我会建起一个三千人的学校来，这个学校超过一个县级中学。很难想象，我会建起来宾馆、公园、医院，现在都起来了。将来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我自己都没把握。这条路我相信会发展得很好。如果环境好会发展得更好，再不好也坏不到哪去，我们都经历过来了。”他说自己走得扎实。
虽然退休时间尚未确定，但是对退休后的生活孙大午还是有所安排。他学英文就是为了将来带着妻子到世界各地去旅游，省得再带翻译。刘惠茹业余练太极拳、太极剑，“将来我们去教老外学太极拳。”
离开大午集团的早上，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大午集团的办公楼前。“那是派出所的车，他们会定期过来看看。”大午集团的工作人员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