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中国崛起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中国梦”,现在我真是希望有人能够把“中国梦”是什么讲清楚。中国经济28年来高速成长后面是什么?是有一批人在拼命奋斗,这些人的故事,他们的成功本身不就是“中国梦”的体现吗?
文/本刊记者 丁 伟
“你这个国家早就亡了。”1966年,在天安门的一次接见中,毛主席随口问起做翻译的吴建民姓什么,他回答说“口天吴”,毛主席听了哈哈一笑,“吴国嘛!”
这一年,吴建民27岁。从1965年到1971年,他在外交部翻译室工作期间,曾多次给毛主席、周总理、陈毅等老一辈领导人做过翻译。毛主席有历史意味的调侃,为吴建民后来长达43年的外交生涯提供了一种反证——他成了中国的外交大使、新闻发言人及文化使者,见证了国家的崛起和复兴。
2006年1月10日,在外交学院,67岁的吴建民对《中国企业家》回忆道,“当时年轻,对毛主席、周总理、陈老总讲的一些东西不是完全了解。”1979年邓小平在联合国发言,吴作为中国常驻联合国第一批工作人员在下面听着,“感觉很不平常,但意义不会充分估量。”
从2003年起身份变为外交学院院长、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以及国际展览局主席,吴建民反而更加忙碌了。
2005年他说的最多的关键词应该是“中国崛起”、“外交资源”、“中日关系”。他在官方论坛上讲“大外交”要为和平崛起服务,他在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讲企业界要利用外交资源,今年春节前他还飞赴日本为中日新一轮战略对话进行斡旋。
偶尔,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沉稳的外交家,会想起当年自己是个喜欢法国文学的穷学生,每个月靠在部队里的哥哥供12块钱(10块交伙食费,2块零用)读书,离后来的精英生活还很远,但因为经历了同样的时代,他觉得《往事并不如烟》有些感觉很细腻,也很伤感……
偶像是周总理
今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30周年纪念日,吴建民又回忆了一下这位中国现代外交之父、外交官的偶像。“很多人在屋子里聊天,周总理一走进来,整个的气氛就不一样了……政治领袖并不光靠权力才有魅力。”
那六年吴建民给周总理做过若干次翻译,他最难忘的是有一次给周总理翻译了6个小时。1968年10月,周总理与刚果(布)国务委员会副主席拉乌尔从晚上11点一直谈到第二天早上5点。谈话结束后,不知疲倦、神采奕奕的周总理在电梯里亲切地夸奖吴建民:“这么长时间,你辛苦了!你这个人很精干!”
“那时候通过各种场合的接触,学到很多东西,有些现象看到了并不完全理解,经过自己多年的外交实践,对总理当时的一些做法才有了真正的理解。”
1971年11月9日,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后第一批代表团离开北京,在机场送行的时候,周总理跟每个工作人员握手。吴建民见周总理明显老了,握手的瞬间,他大胆地冒出一句:“总理,保重!”周总理说:“谢谢你。”
在外交学院给学生讲交流学的时候,吴建民就举了周总理的很多例子,世界各国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他始终如一代表着我们国家的形象。“回头看,毛主席、周总理他们是特殊年代一批非常特殊的人……”而在联合国这个全世界“外交官的橱窗”,吴建民也领略到了众多外国元首的风采,“感觉中国的地位在上升,人家很看得起你,都愿意跟你接触。”他也参与了历史进程,联合国关于中东问题的两个决议——被称为“圣经”的242和338文件,其中通过338时他就在场,中国大使的发言就是他写的。
不过,吴建民真正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外交官可以做事了,还是在1991年出任外交部发言人及新闻司司长之后。这也是吴建民多年历练之后外交才华的一种飞跃。
从1991年3月在外交部亮相,到1994年随江泽民主席访问乌、俄、法,三年多时间,他共主持了168场记者招待会。吴建民沉稳敏锐、收放自如的风格给许多西方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吴建民也对中国两次申奥记忆犹新。
1993年9月在蒙特卡洛,作为中国申奥代表团发言人之一,他平静地面对媒体采访,“不能让人感到中国输了,就不敢见记者了”。
2001年7月13日,北京的竞争对手巴黎举行一个冷餐招待会,实况看莫斯科直播,时任法国大使的吴建民接受了邀请。对方很吃惊,他坦然地说,“我胜利了,你祝贺我,你胜利了,我祝贺你。”
至于2002年他又参与上海申办2010年世博会,2003年又因此当选为国际展览局主席,那是后话了。
外交官代表着国家利益,难免嬉笑怒骂。1996年初,吴建民从荷兰紧急出任中国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大使。4月23日,他在联合国第52届人权委员会上激昂陈述,会议最后通过了中国提出的国际社会对美国等国家对中国“人权”相关指责“不采取行动”的动议。他说,“当时美国施加了很大压力,太欺负中国人啊,我作为外交官不能忍受。”
跟各国精英打交道,吴建民并不以此自诩,“历史有时候并不是很公正,对不知名的幕后英雄不怎么提及,但是我觉得他们还是出类拔萃之辈。小平南巡讲话稿怎么出来的?有很多故事。写《东方风来满眼春》这篇文章的人跟我讲这段历史,激动得掉眼泪……后人在评价的时候,对这样的人应当赞赏。”
“中法文化大使”
到了法国这个“艺术家的天堂”,学法文的吴建民如鱼得水,也圆了当年读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潜藏的向往。
作为中国驻法国第八任大使(1998年11月至2003年7月),吴建民向法国递交国书的时候,希拉克总统坚持让他站在自己和法国外长中间,吴建民推让了两次,最后“恭敬不如从命”。那时,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1964年6月,首任驻法大使黄镇向戴高乐将军递交国书的照片:黄镇和外长站在戴高乐的两侧。34年过去了,中国的地位被充分重视。
他对本刊记者说,“我这个人的人生哲学是:在中国的体制从实际出发,平台是要不来的,我说我想当法国大使、到外交学院当院长,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会去要,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开过口。但是给了这个平台,如何把它做好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1999年10月,江泽民主席成功访问法国,在吴建民的建议和安排下,还造访了希拉克总统的故乡科雷兹省,并在其城堡内赴家宴。一年后,吴建民又促成希拉克总统回访江泽民主席的故乡扬州,被传为外交佳话。这也是外交史上第一次两国元首互访故乡。
在法国5年,除了完成各种外交使命,吴建民平均每年演讲、会谈50场以上。他深深意识到文化的力量,走到哪里都会刮起一阵“中国风”,先后策划了1999年的“中国文化周”、2000年的“中国文化季”,2003年干脆办了影响巨大的“中国文化年”。
有意思的是,当总统的文化顾问特拉诺娃想出把埃菲尔铁塔装点成红色的创意,吴建民担心有人会说中国“赤化”法国了,她说没关系,故宫的城墙、中国人结婚也是红的,愈是简单的东西愈能持久。后来吴建民作为国际展览局主席到巴黎开会,法国总理拉法兰说他学了一句中文,“21世纪世界需要中国的‘化’。”
曾经很着迷《三个火枪手》的吴建民还被法国东南部的热尔省授予了“火枪手”的称号,该地是小说中国王卫队长达达尼昂的家乡,盛产名酒“阿马尼克”,酒业公会别出心裁,把勋章叫做“火枪手”。
俄国思想家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写道,“整整几代俄国知识精英是在法国文化的熏陶中成长的,对他们而言,法语比母语更得心应手,法国宫廷的礼仪比粗俗的俄国规矩要风雅得多。”吴建民没那么夸张,倒也乐在其中:欣赏名作歌剧,品酒吃西餐,陪重要的客人参观卢浮宫,和绘画大师赵无极成了好朋友,去很多地方都很受欢迎,最开心的是夫人施燕华(当过邓小平的翻译,曾任卢森堡大使)在身边——外交官要付出家庭的代价;他俩是外交部第一对伉俪大使,而且都属兔,被形容为“双兔傍地走”。
享受了“生活的艺术”,吴建民觉得做外交也像艺术一样有“灵感”,在某种特定的场合会突然迸发出一个非常好的想法。
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当过美国驻印度大使,他在《我们时代的生活》中回忆道,驻各国首都的外交使团都非常重视宴请,“这是公开的阴谋活动,是在愉快的社交和不失态的醉意中进行工作……”;其经验是要让国家做你的后台,当仁不让地利用新闻界,把思想向各方面推销等。吴建民说这有道理,“每个外交官都向自己的政府写报告,有些引起注意,有些不引起注意,关键是你在外交一线能否提出来独到的见解。”
2003年6月27日,希拉克破例在总统府爱丽舍宫接受吴建民辞行,为表彰他“为促进法中友好关系和法国人了解中国方面所做出的贡献”,亲自向他颁授“法国荣誉勋位团大将军勋章”——仅次于授予外国元首的十字勋章,给一位离任大使,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外交是一种资源
依照惯例,中国驻外大使在离任前均须提交一份报告,但吴建民在报告中只字未提中法关系,而主要阐述新形势下他所理解的“外交资源”,并提出,“中国外交早应该转化成经济发展的资源。”而如果有需要,请与外交学院的咨询公司——弘策国际联系,赚的钱反过来为外交学院培养人才;他说这是受了基辛格的启发。
这两年,吴建民讲了很多外交资源,“因为中国需要。在很多事情上外交能‘四两拨千斤’,现在中国人还没有认识到。”他解释说,“外交资源首先是关系,还包括对外国投资环境的了解,对外国法律、文化的了解,在未来我们走出去办企业时都会有帮助。但一些企业现在还没考虑到,以为在国外办厂和国内办厂差不多,结果碰得头破血流。有企业到非洲买厂,主管的领导都不会讲法文,怎么沟通?不出问题才怪……”
当然,每次讲话吴建民都问清对象是谁,他们有什么问题,“不能成套设备到处搬用。”他幽默地说。
2003年12月,吴建民作为第一位外交家走进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纵论国际形势。2004年5月市长主题对话会,他总结说中国人要提高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认识。2005年8月,在东亚思想库网络第三届年会上,他又作为协调员,集中官、产、学三方的集体智慧。国庆前,他作报告称中国要长期坚持“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方针,创造共赢……
他的文化感染力一如既往。同欧盟前任主席德洛尔吃晚饭时,他把陆游的《示儿》译成法文,说明中国统一的前景。在学校被问及两岸是否必有一战的问题时,他引用《孙子兵法》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还以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讲中国的“和”,之后英文版的《三国演义》就成了跨国公司的推荐读物。
不可避免的,中国崛起的过程中会伴随着“中国威胁论”,这样的论调掺杂在中美及中欧的纺织品谈判、中海油收购等事件中。吴建民访问巴黎一所军校,就被问到中国是否会扩张,他举了郑和下西洋的例子。一个研讨会的题目竟然是“中国会统治世界吗”,他不得不花力气去解释。世界在重新认识中国,吴建民很喜欢李商隐的一句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但他提醒道,2008年北京奥运会、2010年上海世博会能否带来大的提升关键是我们的态度,“我觉得现在中国要走出一个小机遇的误区,走向大机遇,这还需要做工作。”
2006年1月全国科技大会又迎来一个“科技的春天”,吴建民认为,中国强调自主创新不排斥外来合作,中国自主创新把环境、城市化等问题解决好,对世界也有好处。中国现代化的内容是多种多样的,包括中国文化的复兴,包括在全球500强有一定数量的中国大企业等。“我相信中国崛起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中国梦’,现在我真是希望有人能够把‘中国梦’是什么讲清楚。”
虽然还没有关于“中国梦”的叫得响的一本书、一部电视剧,可是素材已经有了。吴建民说,“中国经济28年高速成长后面是什么?是有一批人在拼命奋斗,这些人的故事,他们的成功本身不就是‘中国梦’的体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