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今天要继承的并不是续写历史教科书的责任，而是要以积极务实的人生态度在自己的人生实践中继续去追求恢弘壮阔的理想
文/周洛华
1948年，我的祖父周谷城出版了他撰写的教科书《世界通史》的前三卷，分别是：《远古文化之发展》、《亚欧势力之往返》和《世界范围之扩大》。这是中国学者首次撰写《世界通史》，全书不同于以往那些以欧洲为中心的传统教科书，而是从整体文明演进的全新角度来讲述世界历史。这三卷书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读者们广泛的欢迎，此后几十年间，再版不断。
祖父写作《世界通史》的计划本来还包括第四卷书，打算讲述世界现代史的《平等世界之创造》。这是他从历史的规律中找到的未来发展的方向。不幸的是，《世界通史》第四卷书始终未能如愿完成。
祖父历来反对史学界的“欧洲中心论”。在风云多变的20世纪，无论是在崇拜欧美的三四十年代，还是在学习苏联的五六十年代，他始终坚持认为：世界历史不是围绕着欧洲文明这个中心而发展起来的，而是所有各国互相交流的产物。中华民族灿烂辉煌而又悠远漫长的文明史决不会因为我们在近代战争中的暂时失利而稍有逊色，以至于沦落成为一本记载白种人在世界范围内扩张势力和输出文明的《世界通史》中的脚注文字。这种信念超出了他所处的时代，因而祖父常常被那些推崇英国剑桥版和苏联科学院版《世界通史》的中国学者们指责为宣扬“中国中心论”的民族主义者。
可以告慰祖父的是：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世界仍然在积极地反对“单边主义”行动强调国际社会，无论贫富强弱，一律平等，相互协调地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发展中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仍然在积极地书写着我们为创造一个平等世界而努力的历史。
60年未尽的事业
在这段记载祖父《世界通史》出版后几十年经历的叙述背后，是我自己一段感同身受的切身体会。
2002年，我从美国Dartmouth学院Tuck商学院完成博士后研究工作回国后不久，就发现当今中国金融学界有不少人仍然惟美国金融学界之马首是瞻，争先恐后地引进、编译和介绍美国的教科书。我并非要指责“美国中心论”，而是我特别希望金融学界的前辈和同行们关注于中国的现实国情，解决中国当前发展中面临的实际问题，提出符合中国发展特色的新方法，而不是摹仿和炫耀美国的模式。
当我怀着满腔热情回到祖国以后，面临第一个的现实问题就是：寻找饭碗。经过一年的四处奔波，我去了上海大学执教金融学。我独立讲授的第一门课就是“金融工程学”，因此我就撰写了这门课的教科书，2004年2月由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来我打算在教学之余，除了继续修订和再版之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平等世界之创造》的写作中去，以期为祖父续完《世界通史》，弥补他多年的遗憾。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举动，不仅正好符合亲友们的期望，也能了却我自己牵挂已久的心愿。但是我依然记得当我在祖父的病床边向他承诺要为他续写《世界通史》的时候，他吃力地摆了摆手，叫我不要去写这些东西。祖父希望我不要挂怀于前人未尽的理想，更不要拘泥于自任的“传承衣钵”之重负，而应该捧好自己手中现实的饭碗，做好自己手边的日常工作。
与此同时，在完成《金融工程学》之后，我已经发现有关金融学的核心问题：资产定价，尚未在企业界和学术界得到很好地解决。无论是企业价值的构成，还是无形资产价格的确定，这些问题几乎在实践中成为了无人问津的“黑匣子”，而学术界对于资产定价的理解更是充满了含糊其词的指点和似是而非的判断。因此我打算立即动手，将我师从于张幼文研究员和彼得罗夫（Margaret A. Peteraf）教授所获得的知识，结合现实，撰写一本务实的、创新的和符合中国国情的《资产定价学》。
面对续完《世界通史》和撰写《资产定价学》这两项矛盾的写作计划，我选择了“现实的饭碗”。就这样，《世界通史》现在依然未能续完，创造平等世界的道路依然漫长，但是我不会对此表现出难以释怀的遗憾。我知道祖父希望我能够用一种积极向上而又非常务实的态度来面对人生的际遇起伏，他必然支持我的选择。
金融也是“历史”
我在撰写《资产定价学》的过程中，突发奇想地认为金融市场也是实现平等世界的一种方式。只有消除了无风险的套利机会，才能使各种资产能够得到一个公平、合理而均衡的定价。在“无套利均衡”下所形成的稳定的资产价格也是对祖父毕生倡导的“无差别境界”的一种诠释和佐证。这样一来，我既没有放弃饭碗，又能够稍微缓释自己急切地想为祖父完成《世界通史》全集的心愿。
全书付梓之际，我心中充满了对祖父的怀念。
祖父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曾经说起他有两个死对头：一个是自闭于书斋之中，思想僵硬而又食古不化的历史学者；一个是埋头于地图和各类遗址之中，想要改写历史的考古学家。他曾经对老朋友考古学家贾兰坡先生说：“麻烦你不要再去挖那些地下的老古董了，免得我又要重写教科书。”看得出来，祖父喜欢这样的“死敌”。
祖父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当初学校不让他讲授老本行《中国通史》，“以为这样就可以折磨我”，结果反而促使祖父写下《世界通史》。无论“创造平等世界”的理想多么激荡人心，这部《世界通史》作为教科书也只是祖父当年求生的饭碗。
祖父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一位年过60岁的学生曾经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生怀才不遇的遗憾和壮志未舒的惆怅，临走时，他提出想要祖父题写一幅“难得糊涂”的书法。祖父挥笔写就了“风华正茂” 四个大字相赠。祖父曾经对我说：“只要坚持五分钟就能够度过最困难的时刻”。
我希望我已经把乐观、务实和积极的人生态度用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表达在这部教科书中了。不过，资产定价从来就是一个充满现实困难和理论争议的领域。因此，我可以想见这本书出版之后，我也将至少面对两个“死敌”：那些固步自封于美国教科书中的模型而置疑本书理论价值的学者们，以及在中国的金融实践中积极探索新的定价问题而挑战本书实用价值的从业人员。我将忽略来自前者的质疑，而欢迎后者对我的挑战。——如有必要，我也愿意重写本书。
《世界通史》首次出版至今已有近60年了，那些曾经围绕在祖父书桌旁大声地表示要为他续写通史的学生们早已不知所踪。曾经喧闹的书房和客厅现在已经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踱步声。在祖父离开我们许多年以后，我从自己的人生实践中，领悟到了那些他早在多年前就向我揭示过的人生哲理。经历了这些年在实际工作中的起伏成败和这四本书的写作之后，我相信无论创造平等世界的理想和推演无套利均衡的模型有多么困难，我都会自觉地在实践中积极地向着这些目标努力，因为只有在现实中努力才是对理想负责任的态度。而且今后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战，我都至少能够“坚持五分钟”。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我今天要继承的并不是续写历史教科书的责任，从而在文字上完美地实现祖父的理想，而是要以积极务实的人生态度在自己的人生实践中继续去追求他恢弘壮阔的理想，并以乐观豁达的胸怀去正面地看待人生的际遇冷暖，向理想的“无差别境界”迈进。这是祖父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人生财富。
这样看来，续写《世界通史》的宏愿要在我心中珍藏更长一段时间了。毕竟，祖父只给我留下了这本书的书名，以及这幅一直挂在餐厅的书法，上面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就在这幅写照他毕生激昂理想的文字下面，日复一日地捧起饭碗，继续着我平凡的生活和对祖父默默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