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采访进行了三十分钟，金铁木突然沉默，陷入长考。他给出的理由是：“今天你们来采访，其实我的心情很不好。你们勾起了我对过去的回忆。今年我36岁了，本命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好像没做什么。”
这番话符合金铁木的职业。作为一个导演，他有权进行艺术家式的神经质追问。但是理智地看，金铁木显然不能够算作“一事无成”。他拍的历史纪录片《复活的军团》可能是中国目前观看人数最多的纪录片之一，据说至少两亿人次。去年的《圆明园》是近年惟一一部院线上映的国产纪录影片。今年夏天，他即将完成自己的第三部作品《玄奘之路》。
他说自己“一直在历史中打转”，只因为“这样说话容易一点”。他的最新作品《玄奘之路》的口号是“寻找中国精神之旅”，这也是他在央视的同事曲向东发起的国内文化界企业界人士重走玄奘之路的标语。
“读史时代是内心脆弱的表现”
关于《复活的军团》，金铁木最意外的事情是—这部片子被很多企业当作经典企业管理案例来解读。“我觉得非常逗，完全出乎意料。”
中集集团总裁麦伯良曾经在企业内部多次动员，号召属下都去看看这部片子。他说：“《复活的军团》是讲在2300年前，秦国凭什么统一了中国，奠定了华夏民族的基础。他们那时候只有500万人口，却有100万军队。这支军队又靠什么能让他们战无不胜？他们的后勤补给，他们的武器装备怎么来的，怎么做的。我建议你们去看一看，感悟一下什么叫创新，创新的结果是什么。”
金铁木不知道“中集集团”是何方神圣，对于麦伯良这个名字也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只讲术，不讲价值观，这个角度来看，嗯，这个老板有文化。”
几年前，金铁木曾经有机会和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张维迎讨论过这个话题（当然，他也说不出张院长的名字）。“他的观点和我一样，秦当时的管理理念，两千多年以后没有被超越。比如说，秦的金字塔式管理体系、次级管理体制，在两千多年前就非常完备了，效率非常之高。现在的企业如果确实能做到，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企业。”
一部《道德经》，有人看到谋略，有人看到养生，有人看到归隐，有人看到权术。一部《复活的军团》，有人如麦伯良看到的是领导艺术，还有人看到的是“一种民族自尊心和民族情感”。这部纪录片在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宣传的情况下火了起来，而且受到网民、官方和学术界的一致赞扬。
“这种民族情感，中国人两百年来已经丢得太多了。中国人需要了解自己的祖先。”金铁木说，“现在的中国人和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人，长相上区别不大，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但是在内部构造、精神世界构造上，我们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人。我们对我们的祖先只是生理上遗传，但是精神世界上可能没遗传多少。”
他举了一个《资治通鉴》里的例子。贞观某年，唐全国39个死刑犯，唐太宗下令放死刑犯一年假期，让他们回家过年照顾高堂妻小。一年以后，这些人全部自己回来，一个不少。
“这就是以人为本，这才是和谐社会。”金铁木说，“我老觉得，现在的人热衷读史是内心脆弱的表现，现实世界的养分已经不足够让你内心平静，所以才去历史里找补。这就像唐朝建立的时候李氏王朝要找老子做他们的祖先一样，其实哪跟哪啊，就给自己一个证明，不然你总觉得自己脚下没有土壤。”
随波逐流的梦想家
“也许是我老了的缘故。”
金铁木把大部分时间拿来回忆他的青春时代。他感叹说，当年一起玩得最好、成绩最好的同学，现在都是开公司的CEO。“以前写诗，现在写可行性研究报告。”
简单地说，金铁木是个青春期无限延长的人。这一点，看看他的阅读习惯就知道了。中学时候迷恋两本杂志：《人民文学》和《中篇文学选刊》，马原的《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就是他生命中的“麦田守望者”或者“挪威森林”。大学时候开始读哲学，高声朗读尼采的《查图斯特拉如是说》，直到泪流满面。看了两部对他以后的人生影响至深的电影：《初吻》和《死亡诗社》。前者告诉他什么叫爱情，后者告诉他什么叫理想。从“一所典型的培养中国特色小市民的大学”里毕业之后没多久，他就立志要考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那时候金铁木在做英语导游，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之一。他一个月的薪水等于父母一年的收入。但是他觉得内心荒芜无着落。那段时候，他经常半夜在王府井一带游荡。好几次看到麦当劳门口坐着一群民工。“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我和他们一模一样，一样孤独，也是在想，北京这么大，我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就像孤魂一样在游荡。我和民工一样，都是脚下没有地基没有土壤，内心非常虚弱的人。”
“那时候觉得必须要考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从事电影事业。”这时候金铁木已经二十八九岁，老大不小。电影是他的救赎，这根稻草可能把他从“庸俗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拍了两部震撼人心的纪录片。再后来出现的是本文开头的那一幕。为何一个公认成功，或者说正在成功的人会周期性的怀疑自我、失去自信？
金铁木用两部艺术作品形容自己的性格。一个是西班牙导演布努艾尔的《随波逐流的人》，一个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硬汉不跳舞》。人的性格有复杂的层次，一方面他是强硬阳刚的西北汉子，一方面又内心敏感脆弱，容易怀疑自我。一方面他是个民族梦想家，另一方面他又是阿城所说的“消极现实主义者”、“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他说自己性格里有三个层面：“民族感、精神上的逍遥和百分百自由，还有就是对人生价值的虚无感的体验。最深层次的就是虚无感、无偿感。前两个层次，通过《复活的军团》、《圆明园》能够得到实现。至于最后一个层次的自我，需要找机会释放。”
这个机会就是拍玄奘。之前两部作品虽然口碑很好，但是金铁木对于它们的缺点看得很清楚：没有人性冲突，没有自我投射，没有人的精神，而且一涉及到历史观他就觉得做不下去。
问题是，他是一个文艺青年。这样一个人，如果不表达自我，就没办法和外部世界保持平衡，内心无法平静。
某种程度上说，玄奘这个人物是金铁木的夫子自道。在影片的杀青酒会上，金铁木喝醉了，借着几分酒意，他向好友曲向东说了说自己心目中的玄奘。
“玄奘有三个人格，所有人关注的可能只是他对于佛教和佛教徒、对于佛教教义的贡献。这是他的表面，但是这个家伙他真正的内心层面是在给他自己的人生找救赎，他害怕孤独。这是我从很多细节都能感觉到的。真正能够让他走下来50000公里，17年在外面，就是他害怕孤独。去西天取经只是他抓到的一根稻草，他一定要把它抓住，如果这个东西没有，他的价值也没有了。”
去年，金铁木带着剧组，沿着玄奘当年的路走了一遍。在经过印度、巴基斯坦的寺庙的时候，他不时有微妙的感觉。“有一次，我摸着玄奘本人肯定摸过的一尊佛陀像，当时有点走火入魔，那一刻，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感觉。”
“导演80％的能力在管理”
——导演金铁木的管理经
采访约在金铁木的工作室进行。这套公寓位于北京的“新马太”地区（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北影、新影、电影频道、电影资料馆全在这一带。他的工作室对面有栋老工房，以前是独立纪录片导演吴文光的家。走出胡同再过条马路就是贾樟柯的工作室——这附近卖盗版DVD的小贩都知道他。
据金铁木说，在拍完《复活的军团》和《圆明园》之后，有好几个朋友拉他入伙，去做“所谓的文化公司”。甚至有几个投资集团找他，“投你五千万，你来做个公司”。尽管金铁木推辞说自己“志不在赚钱”，“那不是和我相干的事”，但他显然对自己相当满意。“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集艺术和团队管理于一身的人才。”
《中国企业家》：斯皮尔伯格说，导演80%的能力都在于人际关系，只有20%在于创造力。你认同吗？
金铁木：一个剧组的导演确实相当于一个公司的总经理。他拿了投资人的钱，投资人就相当于董事长。
我做的片子，摄制组规模总有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在某年某月某天呼啦一下来了，其中大部分我以前没见过。好了，接下来他们都得为我干活，所以管理非常重要。你要没有管理能力，你的片子就完蛋了，你也别再做导演了。一个导演，的确80％的能力在管理。
我的核心原则就是找对人，这是最关键的一点。第二，要告诉这个人，他能得到什么。你要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设想：成就感、知名度、金钱、名誉、合作快感，都是。
《中国企业家》：可是剧组的人比公司的人更难管，更个性化，你怎么解决？
金铁木：给他空间。你记着，这个摊子就归你负责，成败完全由你负责，给他百分之百的自由度。我的摄影师在他的摄影组里面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空间，等级森严。每个等级的人都不可能越权，但是都有自己的空间。
第四，剧组的人比较个性化，所以流动性大，你要做好后路。剧组的核心人物，比如美术师，如果我没有把握，就要做好备选。
责任心、忠诚、严谨，这些东西在管理上都非常重要，但我觉得人的性格因素最重要。我经常听一些老板说以情留人、以钱留人、以制度留人，其实都可以，但是最重要还是以性格留人——要对这个人有人性层面的了解，哪怕一个茶水，你给钱给最少的那个人，你也要对他的性格有了解。
《中国企业家》：你对什么样性格的合作伙伴最有信心？
金铁木：有激情。他不是百分百奔着钱来的，他在工作过程中能够享受到乐趣。一定要找到享受这个工作的人。严格的体制和规章制度有时候并不能百分百起作用，有时候就得靠人性格里面激情的那一面，不世俗的那一面。
《中国企业家》：你怎么调动人？
金铁木：每一个人，你都要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了解他的基本需求。成就感、自尊心、激情，就看你作为老板能不能让他感觉到，让他在为你工作、或者合作的时候能够收获到这些东西。
《中国企业家》：导演作为一个团队的领袖，很容易陷入焦虑，你如何处理情绪？
金铁木：最早我没有经验，焦虑得不得了。拍《复活的军团》的时候，外景地在草原上，100多人。每天都有成本压力，当时脾气很大，谁如果做错一件事情，我破口大骂。后来发现，你越生气，只会越糟糕。后来拍《玄奘之路》的时候，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东西对我影响非常大。
我建议一个管理者看这样三本书：《道德经》、《论语》、《易经》。比如《道德经》讲，做人要像水一样，婴儿一样，形式上体现的是柔弱，其实真正的是“水善利万物”，实际上你真正的目的都能达到。《道德经》和《易经》更应该先看，《论语》和《孙子兵法》甚至都是属于更下一个层次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