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世界的绿色革命 “绿色革命”



一家国际环保组织在中国和跨国巨头的环保博弈,以及他们的“绿色”青春 

文/本刊记者  雷晓宇 

一进门,发现每个人都乐呵呵的。 

一个女孩吹着电风扇,在啃一根老玉米;一个长头发的男孩趿着夹脚拖鞋,在走道里别别扭扭地骑一辆折叠自行车;一群年轻人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开会;橱柜边的垃圾桶里装着废弃回收的墨盒;每张办公桌上满满都是书和资料,但多少都有点绿色,要么是一盆正在呼吸的植物,要么是一张自己画的环保海报。 

这是绿色和平组织(Green Peace)在北京的办公室。到2007年,这家国际环保组织的中国分部已经成立10年了。 

媒体主任王晓军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穿着大T恤大短裤,却细心地用白瓷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把空调开到26摄氏度——这是客人的待遇,采访一结束,他们又会用回电风扇。自从在绿色和平组织工作以来,他已经养成了不用纸巾用手帕的习惯——这很容易理解,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绿色和平组织和印尼金光集团APP曾经就对方在云南、海南的毁林行为进行博弈,并处于胶着状态。 

“并不是每个人穿着都这么随便。”污染防治项目经理梅家永说,“和跨国公司面对面的时候可能要西装革履,抗议活动的时候可能还要戴防毒面具、穿白色防护服。” 

事实上,强硬的、高姿态的抗议——所谓的“非暴力直接运动”一直是这家环保组织最著名的工作方式。自从2003年在香港加入绿色和平组织以来,作为电子污染防治项目的负责人,梅家永已经在北京、美国、日内瓦多次经历过这种“现场”。——在人们的印象中,一说绿色和平组织,就会联想到他们冒险拦截捕鲸船、冲击核试验场的场面。 

“心里会害怕,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抓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办公室的正常运作。虽然律师说没有问题,但我们还是会作最坏的打算。”梅家永说,“而且行动也不一定马上奏效。” 

2005年11月,他们给进入中国20年的惠普送了一份煞风景的“礼物”。三名同事身穿白色防化服,戴着防毒面具出现在中国惠普大厦前,打出了“惠普停止用毒”的字样。2003年12月,绿色和平组织荷兰总部对9件电子商品随机抽查,结果显示惠普、戴尔、IBM、诺基亚、三星等公司的产品都含有有毒化学物质。 

这是“非暴力直接行动”在中国大陆的“处女秀”。此前2004年,绿色和平在惠普欧洲总部抗议过,也在北京科博会上展出了一个巨浪形雕塑,由从广东贵屿镇运来的电子废弃物压制而成——贵屿是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拆解基地。 

梅家永还试图接触惠普新CEO马克·赫德。2005年6月20日,在奥体中心,他准备了贵屿的污染报告、惠普有毒产品的零件以及“致马克·赫德的一封信”,准备亲手交给赫德。“我看到他,喊了他的名字:马克先生,你能停一下吗?结果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理我就走掉了。” 

后来双方坐下来谈判,惠普做出了承诺,于是出现了喜剧的一幕:两位身穿红色唐装的绿色和平组织成员送来了一幅匾,上书“戒毒尚未成功,惠普还需努力!” 

但梅家永仍有挫败感,“2003年开始做电子污染防治项目,希望贵屿改变,希望企业清洁生产停止用毒,发了很多问卷,没人理我们。整整两年的煎熬,我怀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有意义?我们投放了那么多资源、那么多精力,何时才是尽头?我们不可能5年、10年一直做一个项目,必须有始有终。我们只是催化剂……” 

这不是梅家永第一次遭遇阻力。2003年,他从牛津大学政治专业毕业回到香港,告诉妈妈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妈妈问,是律师还是工程师?意外的答案:和垃圾打交道——不过,说服妈妈比说服那些企业巨头要容易多了。 

 震撼世界的绿色革命 “绿色革命”

梅家永的同事卢思骋也是香港人,当年他们一个念港大,一个念中大,很早就认识了。学生时代的卢思骋“留长发,是个愤怒青年,向往1968年的法国”。现在,他是留平头的中年父亲,管理原始森林保护项目。和APP的拉锯战,他就是主要负责人。他说他相信那句著名的口号:“做现实主义者,行不可能之事”(1968年法国革命的口号还有:要作爱,不要作战;实现梦想;让想象夺权。)。 

2007年,绿色和平在中国的四大项目:风能(推出《风力广东》报告)、电子污染、森林保护、转基因问题(卡夫和金宝汤的转基因食品风波)都有所斩获。最让梅家永骄傲的是,在今年第三季的“电子企业绿色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是联想(见本刊今年第12期《联想变“绿”》),最末一名是苹果(苹果也已推行“A Greener Apple”的政策)。 

“我们在一个和巨头博弈的环境中,其中的起落是很大的。比如说,我们去贵屿考察,其污染之严重,简直就是个悲惨世界。”梅家永说,“不够乐观、没有幽默感,遇到问题不会自嘲的人,没办法在绿色和平组织待久。” 

梅家永和卢思骋都“不想愁眉苦脸地做环保”。他们最新的动作之一是和摇滚乐队麦田守望者合作,主唱萧玮为他们作了一首歌《Green》。 

“有朋友介绍我认识萧玮,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很谈得来。”梅家永说,“后来有一天,我在电梯里碰到萧玮,他送给我一张EP,里面就是这首《Green》。”这首歌即将收在麦田守望者8月发行的专辑里,梅家永期待它能够吸引更多年轻人来关注环保。 

“Green不只是环保的意思,它还意味着年轻、活力、有朝气的、蓬勃的。”萧玮说,“你可能在听到环保的时候会麻木,但是对于青春,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萧玮不止作了这首歌,去年夏天,他抽时间去了一趟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天堂雨林”,睡帐篷、吃打猎的食物、喝湖水、看当地人如何砍断一颗参天大树。“那些原木,本来白人过去可能只花5美元就买得到,然后转卖给跨国公司,现在绿色和平组织给原住民提供一些帮助,至少他们能够卖到2000美元了。” 

这其中有多少历险?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敲打”跨国公司 

《中国企业家》:从雀巢、惠普到印尼金光集团APP公司,绿色和平组织在中国似乎总是把焦点放在跨国公司身上,为什么? 

梅家永(绿色和平组织北京污染防治项目经理):我们关注的是所有公司的环保行为,但是我们比较倾向第一选择真的有能力改变的,第二选择它的改变能影响整个行业的公司来关注。跨国公司都有环保部门,我们可以比较方便地把要求和想法告诉他们。以我对于惠普、戴尔的了解,他们拥有那么高的市场占有率,在做出停止使用有毒物质的承诺之后,很快就会用他们跨国的全球影响力去跟政府探讨,要求立法,以获得公平的竞争环境。因为我们的项目,这个立法的时间正在加快。 

《中国企业家》:绿色和平组织不过三四十人,又是一个无权无势的NGO,但面对的往往是行业巨头。他们凭什么听你们的? 

梅家永:首先一定是做调研。我们在2003年发现电子产品有污染的大问题,去广东贵屿做了实地调查,绿色和平组织英国实验室帮忙做了大量的科学报告,证明电子垃圾对水、空气、泥土的污染。另外,拿了各品牌的电子产品去拆解,用特别方法验出里面有哪些有毒物质。通过这些调研,找出很清楚的证据——这一切不是我们感情用事。 

下一步,将这些资料给他们,定出一些环保的要求,商讨能不能就停止使用有毒物质给出一个时间表。我们也不是要一蹴而就,先选一些最毒的、很难被降解的、很容易被人体吸入的有毒物质,就此提出要求。我们明白,他们是跨国企业,不是一个5个人的小厂,要内部做调研,平衡他们的利润和供应链。一切需要时间,一步一步来。 

《中国企业家》:去和这些公司沟通的时候,他们反应如何? 

梅家永:有的根本没回应,有的一味拖延,有的可能不满,觉得你为什么找我麻烦?还有些公司会玩一些“花招”——所谓Green Washing,一方面不改善污染行为,一方面又捐些钱出来做慈善,请媒体宣传。当然也有公司反应很积极,比如诺基亚——它的产品比较小,改起来容易;这些环保动作是他们在欧洲已经做好的,只要修正一下就可以。很多跨国企业在环保上有双重标准,把欧洲和中国一比较就很明显:欧洲现在有法律,要求用完的电脑所有企业都要回收,还要用环保的方法拆解循环再用。但是中国没有,企业往往说,没有法律。但是你骗不了我们——我们知道你在欧洲是怎么做的。 

《中国企业家》:很多公司一开始并不买账,久攻不下,你们怎么办? 

梅家永:很多人以为我们的杀手锏是强势的抗议活动,所谓“非暴力直接运动”。但这种高姿态只是我们引起公众关注的一个重要方法。如果没有之前做的公共教育、科学研究、公司沟通,只是抗议,肯定会失败。公众不会同情,公司也不会尊重你。为什么我们的项目比较成功?因为我们是先礼后兵。第一我们是有证据的,第二我们是讲礼貌的,第三,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们就用其他的强硬方法。 

微妙之处在于,其他和惠普差不多的公司像戴尔、IBM开始有危机感,觉得应该在绿色和平组织找到自己之前尽快行动——这个都是我们计划里的,我们公开就是“打”惠普,但是背后不断和别的大公司接触,希望他们能够比惠普更快。如果一个大公司久攻不下,我们就会绕过这个公司,不会死攻。跟惠普沟通了很长时间,但第一个突破口是宏和戴尔。这是我们的一个策略:当时戴尔和惠普竞争很大,我们就利用这个竞争。最后戴尔第一个走出来,说他们愿意改变——这样我们的多米诺效应就开始了。从2003年到2005年,我们终于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能够推动这些大公司做一些改变。 

《中国企业家》:本土公司的反应和跨国公司有何不同? 

梅家永:他们不懂得怎么回应。我们发过一些问卷给一些本土公司,他们很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NGO。很多根本就没有环保部门。一个小企业,我们“打”它没有意义,也没有影响力,它只是一个小朋友。我们同情他们,希望能够健康、正面地支持这些企业。我们在和政府接触的时候也希望政府能够支持这些企业,贷款给他们做一些相关的环保研究,鼓励跨国企业和中国企业多交流,使得他们在技术上面可以提升。但是如果有一天政府立法的话,结果一样——他们一样也要遵守游戏规则。 

但是那些做国际化的企业,他们的回应特别快,因为他们要面对一个更大的游戏规则,比如联想。如果他们只是去埋怨欧洲、美国定了很多环保的壁垒,没有前途的,因为对环保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而且他们并非针对中国企业,全球企业过去都是这样的。 

《中国企业家》:你们的行动有没有遭受来自公司和政府的压力? 

梅家永:地方政府会有压力。当初我们介入贵屿的电子污染,当地政府就有点不爽,担心中央不准他们继续这个产业,就没法赚钱了。但是我们做了贵屿的健康发展报告,和环保总局、发改委沟通,他们很支持我们的做法。我们去推动大企业,他们也很支持。其实需要我们作为一个第三方的力量去平衡一下。 

为什么我们从不接受企业和政府的捐款?你看,如果我们收了钱,他们就会说:你都收了我的钱了,还来烦我?我们针对惠普不针对联想,人家会问:联想是不是给了你钱?事实上,我们的经费来源于香港,有一队筹款人员在大街上筹款。目前我们有超过一万多支持者,自愿每个月捐一百块。我们的支出主要在项目费用,行政费用不能超过10%-20%。 

《中国企业家》:在和大公司沟通的过程中,有过什么教训吗? 

梅家永:有一次,和一家跨国木材公司沟通成功,第二天就要宣布他们的环保承诺。但是前一天晚上他们的总部领导来了,和我们讨论了一夜,最终反悔。结果第二天的发布会被迫改为对这家公司破坏环境行为的发布。 

这是个教训。我们学到和大公司沟通一定要直接和有决定权、话语权的人谈。我们要尊重企业,但是也要了解他们,如果要推动他们,和他们合作,一定要知己知彼。 

《中国企业家》:在中国做环保有什么特殊的国情? 

梅家永:企业守法成本高、违法成本低,对于环保行为的法律监督不完善,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很多有钱的企业不怕罚款,给钱就是了。但在香港,不是罚款一次那么简单,如果你继续违反,罚款会逐次递增。我们必须有一个完善的制度,如果你违法一定要罚到你有一个压力,让你的企业不能继续随便排污。 

中国这么大,到了地方很难真正把每一个法令落实,这是很遗憾的。 

《中国企业家》:政府、公众、企业都是环保的利益相关者,NGO扮演什么角色?你们有成就感或悲壮感吗? 

梅家永:我们肯定站在公众这边,是公众、企业和政府之间的桥梁,把环保的教育和信息传递给公众,然后公众一起支持我们推动政府立法,推动企业停止污染生产。我们只有40个人,就能够推动那么大的跨国企业,而且不止一个跨国企业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和承诺,这是我们很自豪的。拿贵屿来说,我们希望它能尽快改变。但是很可惜,我们过去制造出来的垃圾太多了。我们也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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