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特殊的安全性限制,核电站往往会深刻影响当地民生状态
文 | 本刊记者 何伊凡
辽宁红沿河,湖南桃花江,胶东红石顶,浙江扩塘山……将这些四面八方的地名串在一起的,是中国发展核电的雄心。
“十一五”规划中,中国明确把核电战略由“适度发展”调整为“积极发展”,而2007年10月颁布的《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2005-2020年)》则注明,将新投产核电装机容量约2300万千瓦,这意味着有30余座核电站会拔地而起。从沿海到内陆,各省对核电项目的激烈争夺由此展开。然而,核电站不仅工程浩大,由于其特殊的安全性限制,往往也会深刻影响当地民生状态。
通过走访胶东半岛120公里海岸线上的三座核电站选址,以及位于湖南的内陆第一座核电站选址,考察核电与社区的冲突与融合,我们发现,虽然1991年中国第一座核电站—秦山一期就已并网发电,但至今核的民用技术教育在普通民众层面基本是一片空白,矛盾产生正是由于心理预热不够。同时,由于核电背山靠海的特殊选址要求,大批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居民将改变生活轨迹。他们的力量与情绪置于能源安全的大背景下也许微不足道,但处理不当也会引起“核裂变”。
山东海阳:故土之痛
“我竖起船桅,捆紧横桅索,鼓帆,船就一头扎进浪里。”邵永春比划着。在他记忆中,他的船是条漂亮的令人心痛的小动物。现在,它成了一堆朽烂的木板,架在鸡窝上,最下面一块印着几近剥落的船号:8255。
站在邵永春家门前,大海是道青色的波纹,波纹前横亘着近6000米长的大堤,围拢着几座罩在绿色防尘网中的建筑,那就是终结了“8255”生命的海阳核电站。胶东半岛三座核电站中,它位于最南端,也是惟一施工建设的一座,由中核集团公司、鲁能发展集团公司、华电国际电力股份有限公司和山东省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共同出资。
这片被特种建筑材料包裹的土地,2005年4月之前属于两个渔村:冷家庄和董家庄,它们如今向内陆“漂移”了约7公里。短短7公里,充斥着与大海的撕裂之痛。海阳市政府曾下达命令,每个机关必须说服三户渔民。一时间,两个渔村被车堵得水泄不通。工作队的人来了,渔民端出满桌子酒肉招待,可一提“搬迁”两个字立刻就把对方赶出去。海阳市宣传部新闻科长王卫要说服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他白天坐在炕头唠嗑,晚上蹲在人家门口,一直守了三天三夜。老太太泪流满面:“小伙子,不是我不搬,可我娘埋在这儿,我奶奶埋在这儿,祖祖辈辈都埋在这儿,我就是想多待两天,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
每位村民不管年龄大小均赔偿3.01万元,房子和耕地的补偿方案是一间换一间,一亩换一亩,但过去每个村子都有特定的海域,可以捕鱼捞蚌,如今这块海已经消失了。早晨出门拖着船就可以下海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没有码头,再进海就大不方便,很多渔民因此把船卖了,“每人3万元,我家五口,补了15万元,要说是不少了,可过去有船的时候,少说下来一年也就把这15万元挣出来了。”冷家庄一位姓辛的渔民望着明黄色的新房说。
离开者带着遗憾,留下者也惴惴不安。邵永春所在的邵家庄,距离核电站约1公里,冷家庄搬迁的时候,他以为邵家庄很快也会搬,准备把船出手,原以为至少能卖8000多块钱,没想到那段时间大家都急着卖船,2000块也没人要,他一气之下就把船拆了,但两年过去了,搬还是不搬也没个准信,船没了,儿子和女儿只好去青岛打工。“到底是搬好呢,还是不搬好呢?我也不知道。村里上大学的学生回来说有辐射,最好搬。”邵永春说。
对养殖户程手龙来说,核电站是一个噩梦的开始。他承包的海参池就在附近。电站修建过程中改变了河道入海口,如今一到雨季,淡水就排到参池周边。海参不同于螃蟹与虾,属于狭盐性海生物,对盐度要求颇高,通常夏季夜晚养殖池内外的海水需要置换,降低池内水温,但外面全是淡水,一换水海参就要全部死掉,眼看着海参热得漂上来,程手龙急得在池沿上来回转,心里淌血。他找到海阳核电筹建处谈赔偿,对方让他去找专家鉴定,“其实去年河道没改的时候青岛海洋大学的专家就来评估了,不是我们找的,是政府或核电站找的,说是会有轻微影响,但现在明摆着影响严重了怎么办?”程挠着头,“托核电的福,今年又要全军覆没了。”据说去年周边一排参池每家都要损失20多万元。
“咱也知道,这是国家的大项目,让咱支持没问题,去年施工动静太大,把周围村里房上的瓦都震落了多少块,不是没人上访吗?但总不能让我们承担的风险太大吧。”程手龙说,“就像有两个儿子,做子女要体谅当家长的难处,但你不能扶持大儿子就要让小儿子倾家荡产,家长不能这么当。”这仅是一个开始,核电运行后需要大量海水冷却,这也是核电站通常在海边选址的重要原因,程担心冷却后的水排入海中会增加海水的温度。专家曾告诉他没问题,但对专家的话,他已不那么信任了。
按照《核电厂环境辐射防护规定》,核电厂以反应堆为中心,500米半径内为非居住区域,而5公里内为限制发展区域,即5公里之内不要建大的学校、医院等项目,为防止一旦发生泄漏事故便于疏散。据海阳市某官员透露,邵家庄、张家巷等几个周边村庄目前暂无搬迁必要。
山东乳山:鱼与熊掌的战斗
“给你个金马桶你肯定要吧?如果必须把这个马桶摆在客厅,你还要吗?”Wolfman问,他是山东大学法学院教授,也是乳山银滩的业主。
“金马桶”即乳山市红石顶核电站,距海阳核电站直线距离20余公里。如果天气晴朗,Wolfman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核电站的白色金属顶,当然,它还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就是这个至今没有动过一锹土的项目,却引发了中国核电建设史上最热闹的民间抗议,反对者不仅发起网络万人大签名,而且将意见呈交到了国家发改委和原国家环保总局。
红石顶核电站刚刚向原国家环保总局递交了环境评价书和厂址评价书,那个可能成为核电站的地方,目前仍是一个叫做小石口的村庄,惟一标示其位置的是山包上一个气象观测站。只有一位孤独的监测者,他时常无聊地眺望山脚下水深浪急的黄海。冬天北风多,实验气体会飘向南面,那里是大海,数据很难采集,要等到春、夏他才会忙碌起来,这时根据测算能知道电站建成后废气在怎样情况下向内陆飘散多远。
反对声音并非来自本地居民,而是像Wolfman这样的异地购房者。红石顶三面环海,是建设核电站的天然良址,距此约20分钟车程,就是国家4A级旅游区银滩。上世纪80年代初红石顶确认为核电站选址时,银滩还是一片荒凉,没想到20年后,地方政府引进核电项目的愿望撞上了自己开发房地产与旅游的雄心。
冲突始自2006年5月,红石顶核电有限公司筹建处在乳山市揭牌。该核电项目业主单位曾几次变更,最初为乳山市政府与鲁能集团合作,未列入任何国家计划,直到2006年由中核集团再次推出。揭牌仪式后,银滩当地论坛上瞬间都是义愤填膺的帖子,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的资料被反复转贴。
将事件推向高潮的却是一个局外人,衣无尘。这个神色拘谨的中年汉子是位草根环保人士,住在北京香山脚下,与银滩没有任何关系。2000年,衣无尘有个徒步中国万里海疆的壮举,曾走过银滩,发现这片海滩绵延20余公里,坡缓沙平,细腻松软,感觉北方如此生态良好的沙滩实不多见。当他看到铺天盖地的帖子,立刻牵动记忆,于是在自己主持的网站“大海环保公社”上发起了一项“山东核电项目合理化建议”万人签名行动。
“是否有必要在直线相距仅20多公里范围内建两个大型核电站?让一个大型核电站毫无遮挡地面向一个联合国确认的最适合人类居住地区是否稳妥?……”类似质疑,“大海环保公社”列举了十余个。当收到5000多个确认有效的签名后,衣无尘感到疲惫而困惑,“把这么好的海滩窄窄留出一块搞房地产就很可惜了,现在签名最热情的就是那些在银滩置业的人,有他们参与我就很不高兴,你们炒房的人本来就是一个破坏者嘛。”
然而,事态发展已不在他控制之中,银滩业主多次赴北京反映情况,还制作了“银滩无核”的大旗,有人甚至倡议用“散步”的方式去游行。“村里经常有银滩买房子的人过来,北京的、天津的、辽宁的。”小石口村村支书宋元东说,“拉住一个人就聊,说核电有辐射,不好。”有一次在小石口村,银滩业主恰遇市政府官员发放核电环评问卷,双方还发生了口角。
筹建处由秦山第三核电公司代理中核集团成立,业主的态度和网络的呼声给他们形成压力,2007年7月份,他们请Wolfman、三叶草、无敌景观(均为网名)等八位最富战斗精神的业主一起开座谈会,“当面谈得挺好,不是反对建核电站,只是不同意在乳山建。”筹建处副处长王永效无奈地说,事后王邀请几位业主去海阳核电站参观,有人在网上发帖子:不要去,不要被筹建处“俘虏”了。
2007年底,在乳山市环保局主持下召开核电环评座谈会,共20位代表,只有2个名额给银滩业主,并说明不能只给反对者,而是特意安排了一位持赞成态度的业主。Wolfman是惟一的反方代表,座谈会结论毫无悬念,19票赞同,1票反对。
乳山市政府也颇感冤枉,“业主总以为市里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但核电主要缴国税,地税也要一级一级分,现在还没有明确说法,预测10年后是2个亿,可现在我们利税就10个多亿了。而且核电站的建筑材料供应商、施工队伍都要有特殊资质,对当地经济拉动实际上就是服务、餐饮。”一位姓刘的官员说,“对乳山经济肯定有影响,但不是这么迫切,可对山东意义就不一样了。山东是独立电网,按正常速度煤还能挖27年,而建一个核电站从审批到运行要10多年,山东不能没有自己的能源保障,它迫切需要新能源弥补。”
争议中,银滩房价未跌反涨,这个“天下第一滩”已有几分名不副实,而是一半像大型房地产超市,一半像建筑工地。随便走进一个餐馆,与菜单同时递上来的往往还有户型图,同时开工的建筑项目有30多个,据说乳山市政府也将搬迁一部分过来。
“我宁可选择有核电的银滩,也不愿选择有几十万人口的银滩。我相信核电安全,只是讨厌乳山市政府混乱的发展思路,既然确定争建核电,就不要无限扩大银滩规模,但现实是银滩的建设规模已无法改变,而核电仅处于申报阶段,这是我,也可能是很多人反对核电选址红石顶的真实立场。”一位匿名的银滩业主说。
山东荣成:莫名的忧虑
自海阳由南向北,经乳山至荣成,城市道路与两侧建筑都显示经济状况渐佳。荣成市向南40公里至石岛湾区,再从石岛向东北方向约20公里,胶东第三个核电站选址就隐藏在公路边的农田里。
如果不是流动作业的几辆工程车,要找到准确位置并不容易,它们正在钻取土样。湿漉漉的风滑过,可以听到一公里外海浪叩击着礁岩,若是夜晚或清晨,汽轮的轰鸣也格外清晰。一年中多数时间,石岛湾是个安静的渔港,只有每年9月份随着黄花鱼聚集,追逐鱼讯的大批船只才会停靠在这里,三个月喧嚣之后,水手们又像鱼群一样散去。
陈茂祥老汉拄着锄头站在地头,冷眼看着施工者,就像看着那些喝醉了撒野的水手。工人正在他的田里打眼,负责人还没到,不知赔偿如何解决。他听说邻居地里一个洞要赔400块钱,倒希望对方多打几个,不要在一个洞前折腾起没完。
建核电站的风声已传了几年,周围的土地可能都会被征用,一直到海边。陈茂祥说一亩地将补偿900元,一直补偿30年,这一数字也许并不准确,附近每个农户得到的消息几乎都不一样。
荣成核电站项目由华能集团、中核集团和清华大学三方共同投资建设,据说采用的是领先的第四代核电技术,带有科研性质。虽然进度与乳山相似,也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蓝图,但业内推测它比红石顶核电站获批的可能性更大。
悬而未决的项目令周围的村庄不知所措,核电站选址附近有几个鱼苗厂,一个工人扛着木板匆匆走过,他说自己所在的厂子要拆迁,主要是担心核电对水质有影响,而隔壁另一个鱼苗厂厂主则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到时候再说吧,真死了鱼找他们算账。”
距离核电站最近的村子是东钱村和西钱村,它们都曾经历漫长岁月的洗礼。走进东钱村,随处都可见到用特殊海草做屋顶的海草房,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技术,海草房可以百年不漏不塌,村里的老人说,那座家庙(祠堂)已经至少200多年了。现在,他们对家庙里祖宗的神灵有新的忧虑,担心那座即将崛起的核电站会破坏村里的风水。
清华大学的专家曾来村子做核电无害的宣传,村委会二楼上还贴着相关的宣传画,上面有大量指标和数据,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得懂,相反,与野外取样工人的闲聊反而更让他们印象深刻,尽管工人们实际并不了解核电站,但他们说:核电可能“有毒”。
“现在频频遇到的问题是那种对核电莫名的恐惧和误导,一说核就想到核武器、爆炸,一说核电站就想到切尔诺贝利。”海阳核电站筹建处副处长王永效说,据悉中核集团正考虑联合中广核与中电投组织普及教育,已要求各筹建处准备教材,在核电机组运行多年的浙江海盐县,秦山核电公司甚至已经编制出了中学生核电知识读本。“如果像过去一样‘黑不提白不提’,是很失策的做法。”衣无尘评价。
湖南益阳:“内陆第一”的迫切
小县桃江隶属湖南益阳市,有种新鲜温和的味道。人们友善地和外地人聊天气、聊山上的毛竹,聊那首《桃花江美人窝》,现在,还喜欢聊核电。
湖南桃花江核电站是内陆第一批核电站,另外两个厂址在湖北和江西,而桃花江可能成为第一批中建设最快的一个。“中国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谈核电、建核电,到2007年前实际一直是把重点放在沿海。”桃花江核电有限公司长沙办事处副主任刘中锋说,“现在内陆能源短缺与能源结构的矛盾日益凸显,迫使我们不得不考虑内陆建站。”
过去把核电站放置在沿海,主要就是出于安全考虑。在内陆建核电站,最终冷却水都要在河道内循环,一旦泄漏会影响下游,而残存的少量废气也没有濒临大海的天然排放条件。“建在沿海,是为防止万一出事故,不是在腹部,而是在手指、脚趾这样的位置。”刘中锋说,“所谓‘万一’,实际几率更小。”
在业内,经多部门评审后,国家发改委对一个核电站批复立项被称为“给路条”,然后就可以征地、移民。自2006年6月立项,到2008年2月从国家内陆核电工作会议上获得“路条”,桃花江核电历时不足20个月,对核电项目来说速度已可谓“史无前例”,有人猜测是那场几乎将湖南电塔摧毁一半的大雪起了催化剂作用。
核电站选址位于益阳40余公里外的桃江县沾溪乡龙湾村谢家塘附近,离开308省道,经过一段环山绕水的土路,来到荷叶山北侧腹地。两侧油菜花望不到边际,“迎接核电工程”的红色幅带悬在村口,天蓝色巨大标牌就支在一家农户门前,上面画着桃花江核电站的未来图像,从图上看,这里将劈山填沟,大动斧凿。
农户的主人叫黄时秀,对于何时搬家并不关心,反正是早晚的事。需要动迁的村民不过200余户,据说赔偿标准是房子450元一平方米,土地19450元一亩,本来有些人不满意,但春节前后的大雪在出山路上积了半米多深,而且很快结冰,寸步难行,大家听说核电站建成后路会修得和城里一样,而且再也不会停电,才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快。
沾溪乡的干部正聚在一起开会,讨论如何征求村民对核电站的意见,一位村官走出烟雾缭绕的会议室,警惕询问来访者目的,现在无疑是相当敏感的时期。“要是村长、书记陪着县里的领导一起下来发问卷,你说我敢当面填反对意见吗?”一位村民反问。
在与中广核集团跑马圈地的竞争中,中核集团已处于下风,它迫切希望自己的桃花江项目能成为内陆核电站第一个看得见的成果。为减少阻力,曾组织人挨家挨户到施工区域下大力气进行核电扫盲,2007年5月,还专门请核电专家为益阳市、桃江县干部100余人开报告会,益阳一位市委领导当即表态:益阳将桃花江核电工程视为“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仍有不同声音:祖籍桃江,但已定居长沙的苏先生认为桃江周边有益阳、衡阳、岳阳、长沙,居民众多,核电站冷却靠附近的资水,它顺流而下经洞庭湖区到长江可达沿江各城市和农村,一旦泄漏不堪设想,而且周围已有几座在建的水电站,似无必要再建核电站。
“不知者不怪,湖南有季节性水力资源供给麻烦,目前水电利用率已近90%,若没有火电或核电,就会缺乏常规电源的平衡,峰枯期为电力供应带来很大压力,而火电不但污染更严重,这次雪灾也暴露了依靠铁路运输煤炭的脆弱。”湖南省电力公司一位官员说,“在湖南,发展核电是符合逻辑的。”
中国核电建设项目进度设想
单位:万千瓦
五年内 五年内 结转下个 五年末核电
新开工规模 投产规模 五年规模 运行总规模
2000年前规模 226.8
“十五”期间 346 468 558 694.8
“十一五”期间 1244 558 1244 1252.8
“十二五”期间 2000 1244 2000 2496.8
“十三五”期间 1800 2000 1800 4496.8
注:因单机容量有变化,实际开工和完工核电容量数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