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的每一个人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了制造美酒这项美好的事业而存在的。
从田间地头到上流社会,仅有一步之遥
文 | 本刊记者 孙雅男
飞机降落在北纬37度、东经121度。
这一黄金纬度线上,汇聚了众多一流葡萄酒酿造区。一路向西,便可循到法国的波尔多、意大利的托斯卡纳、美国的加州纳帕山谷,那都是浸泡在酒里的葡萄酒之乡。
一路向东,便是中国葡萄酒工业的发祥地,“世界第七大葡萄海岸”——烟台。此地贡献全国近四成葡萄酒产量,张裕、中粮等140家葡萄酒大小企业逐群而居,中国葡萄酒十强企业居其三。按照这个产业的人的想法,这儿要被打造成为“东方的波尔多”。
我还记得去年9月第一次去烟台辖下的蓬莱,参加中粮君顶酒庄的开幕典礼。出机场的路上,大巴开过葡萄园、高尔夫球场、荒地、脚手架和渔民的小店。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烟台人,她抱怨说:“怎么就贵族了?这里的老百姓99%不都还是种葡萄卖葡萄吗?”
今年6月,我第二次去烟台,看到一群企业家在那儿享受葡萄酒生活,由中粮董事长宁高宁、君顶酒庄总裁陈云昌做东。他们酒至酣处,开玩笑地把杯中酒洒向对方——身上那件昂贵的西装当然就毁了。
这是我第三次造访烟台了。时值旅游旺季,莱山机场里汇集了游客。一走出机场,迎面便是巨大的张裕广告牌——烟台的城市名片是葡萄酒,而“酒城”酿的不仅仅是酒,葡萄与葡萄酒产业的集群效应已放大到第三产业,酒文化观光成为经典旅游线路。大部分游客都为烟台的阳光、沙砾、海洋而来,却不知这里的阳光(Sun)、沙砾(Sand)、海洋(Sea),与国际葡萄酒业的“3S”自然法则刚好吻合。
在烟台国际会展馆广场,我看到了“酒神”狄奥尼索斯高举“国际葡萄·葡萄酒城”(亚洲惟一的)城徽的组合雕塑。每天都有无数人经过这个顶端上刻“OIV”的建筑,却很少有人清楚其含义,包括相隔不足百米的泳衣摊位老板。
那么,葡萄酒作为烟台的“地标”,是矗立在当地企业、农民身上,还是专为酒香飞来的饮者的心里?
葡萄酒,烟台造
“去张裕酒文化博物馆。”出租车司机没再问什么,径直把我带到芝罘区大马路56号。
清晨,这座建立在张裕酒厂原址、中西建筑风格交融的院落,已经停着好几辆旅游大巴。虽然刚开馆,但讲解员都很忙,旅客有的经导游推荐,有人慕名前来,把这里当作葡萄酒的寻根之旅的重要一站。
张裕酒文化博物馆馆长于波告诉我,“张裕酒文化之旅”主要以博物馆为龙头,串联四大酒庄、葡萄园、现代化发酵中心及生产流水线等。于波是烟台人,19年的老张裕人,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橡木桶状的电话,间或有电话打来,有人向他请示旅游公司的事——他还兼任张裕旅游公司的总经理。自博物馆开放以来,他每年有营收压力,好在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去年博物馆的收入在1000万元以上。
在历史厅,珍贵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带清朝帽子的人与带礼帽的人举高脚杯子的合影)、古老的制酒工具、泥人演示的早期酿酒场景、一本“烟台旧事”的旧书、一份1954年酒厂工人的花名册,再现了爱国华侨张弼士创办(1892年)并发展中国第一家葡萄酿酒企业的曲折历程,是中国葡萄酒走向世界活生生的见证。是的,我看到了1992年张裕百年庆典时国家领导人的题词:“沧浪欲有诗味,酝酿才能芬芳”。
在现代厅,触摸式光电转换沙盘展示了一个庞大的现代化的张裕;投一枚硬币,只需12秒,自动酿酒机会现场酿制一杯芳香醇厚的白兰地。
顺着酒香,拾阶而下,便是曾轰动世界的神奇建筑——张裕地下大酒窖。这是亚洲最古老的酒窖,1894年-1905年历经三次改建,占地2666平方米,深居地下七米,常年恒温12℃-14℃。这里的镇馆之宝无疑就是珍藏百年的大酒桶了。据陪同我参观的张裕党群工作室的小伙子介绍,橡木桶共有148种型号,每只桶贮酒15000公升。桶上挂满了祈福的红绳,游客在此拍照留念。
在博物馆门口,我遇到一名来自贵州的年轻人。他刚从青岛啤酒博物馆转道而来,那段殖民历史让他耿耿于怀,“感觉不太爽。”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不知道后来他到张裕酒文化博物馆的感受,毕竟葡萄酒到底是在中国起源还是属于舶来品在葡萄酒界依然有争议。更不巧的是,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国内葡萄酒业知识产权第一案——发生在张裕与中粮、王朝、威龙等12家企业之间的“解百纳”商标归属争议风波。
第二天,我们沿海岸线一路前行,离市中心40分钟车程,到达位于开发区的张裕卡斯特酒庄,加上旁边新开业的国际葡萄酒城之窗,那是于波经营的旅游线路的另一端。出租车司机居然是个张裕通,他说怀念当年张裕十几块一瓶的味美思……当我们邀请他一起参观,他却拒绝了,腼腆地说穿得太随便,进出这样的地方不合适。
也许在他眼里,酒庄像另一个世界——葡萄园里孕育着严格控制产量的高端酒的胚胎,酒窖里贮藏着身价不菲的成品,大厅里走动着光鲜体面的商务人士。其实,这座占地2100亩的庄园,前世不过是破落的农村。当年北于家村也有渔民、果农,如今大都成为酒庄的葡萄种植户。不远处几幢红顶白墙的小楼,便是村民的新居。这儿的房价已经涨到每平米三千七八。高档海滨住宅的推广卖点之一:“酒庄是免费的后花园。”
卡斯特的酒窖比张裕地下酒窖要奢华得多。你一抬眼,就能看到杨澜、阎维文订购的桶装酒。记得第一次来时,君顶酒庄开幕式主持人杨澜就坐在我前面,她跟身边的胡一虎说:“烟台的条件好多了,十几年前我来这儿,坐飞机都没空调,得扇扇子呢。”那几天去烟台的飞机几乎被时尚媒体包了。传说同城的另外一家酒庄特地赶在君顶前一晚开业,并且较劲似地请去了更多的大腕和记者。
2007年9月,烟台市食品工业协会成立葡萄酒分会,张裕集团总经理周洪江担任首任会长。他倡议,“我们应该树立‘烟台葡萄酒’的整体意识,充分利用‘国际葡萄·葡萄酒城’这张名片,叫响‘葡萄酒,烟台造’。”
酒城里的利益相关者
烟台的葡萄酒产业生态已经形成——从种植、酿造到产业配套(张裕制瓶、丽鹏包装、芝丽华软木等)、检验检测等。烟台市食品工业协会副秘书长陈守生说,“正是融进这些工业化的理念,从而将农民与市场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了葡萄酒产业的标准化和集群化发展。”
尤其在206国道烟蓬线一带,南王山谷、猎王谷、邱山山谷“三谷”已产生葡萄产业的洼地效应。先后有中粮长城、菲律宾康达、法国露熙等50多家中外企业在蓬莱落户,葡萄基地达8万多亩,葡萄酒年产量8万吨,占全国五分之一强。
从开发区出发,经过一道“葡萄长廊”,到了南王山谷的君顶酒庄。一年前,它在漫山遍野的葡萄园里平地而起,你可以说它醒目,也可以说它像个异数。
这个号称亚洲最大的葡萄酒庄,一期工程投资3.5亿元,占地13.7平方公里,6000亩葡萄园。站在五星级的君顶会所观景台上,四周风景尽收眼底:南边是起伏的山脉和原野,西边是葡萄园,东边是凤凰湖,北边是高尔夫球场和赛马场。“与国外那些酒庄不同,”曾经去欧洲酒庄考察的陈守生说,“他们的定位就是生产酒庄酒,可以参观生产酿造过程、购买,但旅游购物的比例却很小,而君顶打造的是葡萄酒庄度假概念。”
君顶以“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一举“兼并”磕刘二村等18个村落,让村民带地入股,迁入新村,4000多名农民成为企业工人,60岁以上老人实现了社会养老。
“它的价值远远不止葡萄酒销售工业,君顶酒庄的生产能力是1000吨,如果它能完全实现产能的话,在其他方面的增值可能远远超过酒庄酒带来的利润。”陈守生说。而按照君顶酒庄总裁陈云昌的计划,他将打通凤凰湖东西两岸,“五年之后,再到君顶的时候你会大吃一惊,绝对不是现在大家所看到的君顶酒庄,那时候你可能会感到这不是在中国,而是梦游到欧洲的一个什么地方。”
当提起烟台蓬莱的其他酒庄,君顶副总经理王保廷说:“那些小酒庄?与其叫做酒庄,不如称之为一座建筑吧。”
在君顶庄园的草坪上,坐着休憩的园艺工。他们说,在高尔夫球场有更多的村民在做园艺工。我搭摩托车到了磕刘二村,一位姓姚的大叔告诉我,村子里原本都是些老弱病残,土地的收成也不好,君顶来了以后,大家都变成了葡萄园种植户,劳动强度并不大,多是老人在管理,君顶的专业人员指导种植,秋收时直接收走,收入相对稳定。
我遇到王大婶正在和老伴一起打理葡萄枝。她承包了君顶的六七亩葡萄园。“要及时打头,不能结太多葡萄,不然葡萄含糖太少,公司不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农民淳朴的无奈。虽然高规格的葡萄价格高,“但有时候看着不合格的葡萄还是心疼,就自己拿回家酿酒,工程师教过一点,让老头子用瓶子封起来发酵,自己喝,也不错。”据说,当地村落里喝这种自酿葡萄酒的不在少数。王大婶两个嫁至别村的女儿也在种葡萄。
从田间地头到上流社会,仅有一步之遥,这是挺大的反差——我的手机里保存着一张去年君顶地下酒窖的照片:光线幽暗,墙壁上的灯盏像教堂的彩色玻璃一样闪烁,巨大的橡木酒桶一字排开,消失在深处。后来那些在海风里舞蹈的气球彩带、被喇叭放大的进行曲和豪言壮语、在广场、葡萄架和大堂来回穿梭的男女……都不比这画面更有仪式感。
酒庄里总有各种庆典,有小提琴手的低诉,也有卡拉OK的狂吼。一位经理告诉我,这里是一个可以安静度假的地方,现在也许有点过于热闹了。
晚上,君顶觥筹交错,在僻静的角落,酒庄的总工程师邵学东细致地向我描述从一根葡萄藤到一杯葡萄酒的全过程,这条完整的产业链每一个环节都在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但这是他的工作,第二天他要代表中国酿酒师去烟台市区参加国际品酒赛,“今晚不能喝太多,要保持明天的状态。”
有关品味
我想当然地认为,烟台葡萄酒城应该有很多人喝葡萄酒,可事实相反。
在紧邻张裕酿酒公司的一家酒店,只有一张餐桌上摆了一瓶干红,其他不是烟台啤酒便是青岛啤酒。一位当地人说,“上次单位请客,喝的是几百块一瓶的解百纳,大家还是喝啤酒的喝法,一场下来花了几千块……没人讲什么规矩文化,葡萄酒也要入乡随俗。”
这般豪饮理应引来商家的偷笑,但很少有葡萄酒企业把这块生产基地作为自己的重点销售区域。“烟台有酒,但我们的缺陷在于没有酒文化。”乔玉晶说。他提供了一组耐人寻味的数字:今年1-5月份,全国葡萄酒出口335.11万升,而同期进口8488.55万升,后者是前者的25倍。烟台距离“东方的波尔多”还很远,需要从产业优势升级到产区品牌优势。
最后,我来到烟台最繁华的商业街——朝阳街。在诸多洋楼古建筑中间,罕见葡萄酒商家,除了“佳酿酒窖”很显眼。主人叫孙志军,资深葡萄酒爱好者,烟台城里惟一一名葡萄酒管理硕士。他创建了中国葡萄酒信息网,去年与一位台商合作佳酿酒窖。“我只卖进口葡萄酒,因为卖国产葡萄酒我没有优势。”他经常举办沙龙,“有好酒喝,有好的朋友可以交流,葡萄酒就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他也许对前辈彼得·梅尔的上半句欣然有同感:“喝茴香酒一定要有温暖的天气、充裕的阳光和时光停滞的幻觉”;却不会同意下半句:“对我来说,惟一应景的地方就是普罗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