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小说家一样,都是要靠着幻觉才能生活的人
文 | 雷晓宇
有朋友去北海道滑雪,回来以后很兴奋,说:“我们住的旅馆,许茹芸在那拍过《日光机场》的MV呢。哦,还有,川端康成在那里写过《雪国》。”
我知道。妹尾河童在《窥视工作间》这本书里提到过,川端康成写作《雪国》的房间叫做“霞之间”。从1934年到1936年,川端多次投宿这家名为“高半”的温泉旅馆,断断续续写出了文士岛村和艺妓驹子的故事。多年前,舞台设计师妹尾河童曾经带着方眼纸、铅笔、圆规和相机造访这里,画出了“霞之间”的俯视剖面图。
从图纸上看,房间陈设简单,没什么生机,有如某种机械装置。方形书桌如开关一般醒目,但是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盏纸框台灯、两沓稿纸、一支笔和墨水瓶。书桌紧靠窗边,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山下蜿蜒的滑雪道、杉树林和远处的烟火。“《雪国》末尾一章中写的蚕茧仓库失火确有其事,发生在昭和十年十月二十二日七点左右。”妹尾在图纸注解里写道,“据说川端当时手扶窗框,探出身子,眼巴巴地张望。”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壁橱和房门之间的小小隔间,大约两三平米,空无一物。这就是《雪国》女主人公驹子的原型、艺妓松荣的栖身之所。一开始,女佣人每每清晨就来敲门加火,松荣总是慌慌张张地躲到隔间里去,不敢叫人看见。不过,“公开后,她就不再躲躲藏藏的了。”
这样的细节总能印证粉丝们的揣测:岛村和川端、驹子和松荣的形象往往幻化重叠,事实和虚构化一。他们“徒劳的爱情”就像那场火灾一样,仿佛真有其事。事实上,在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一个月,松荣曾经接受记者采访,说:除了叶子和一个不重要的人物,小说中其他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
如今,老板的儿子继承了旅店的生意。当年川端36岁,他才20岁,松荣则和小说里的驹子一样年纪,19岁。看过小说的人都会相信,驹子对岛村怀有一种认真、热烈、“不曾见过的爱情”。不过她又说:“作为一个艺妓,更深的交往是不可以的,我觉得我必须保持距离。”
小说并未改变松荣的命运。1936年的一天,川端离开高半旅馆,松荣再也没有见过他。小说发表以后,松荣声名在外,但仍然做她的艺妓。有时候客人会公开点名:“叫驹子的原型过来。”川端康成对于孤独的幻想像地下水一样潜伏进她的日常生活,看不见,但却无所不在,她将终生难以摆脱扮演别人故事中的角色的命运。
松荣说,当年她对川端的创作一无所知,第一次看到小说的时候很生气,因为“觉得自己比小说里更纯洁些”。后来川端给她写过一封道歉信,还把小说的手稿寄送给了她。她和驹子一样喜欢看书,尤其喜欢井上靖的历史浪漫小说和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晚年她的藏书有800本,里头一本川端的书也没有。1999年1月31日,松荣患病去世,享年83岁。人们在整理遗物时,意外发现她的钱包里有关于《雪国》的剪报。葬礼上,她的棺材里被放了一本《雪国》。
小说里,岛村第一次遇见驹子,她攀着一棵柿子树,邀请岛村去她家看她的日记和读书笔记,说:“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1940年,松荣离开小镇,从良嫁人,从此更名为“小高菊”。离开前,她把自己的日记、读书笔记、信件和川端送给她的小说手稿都付之一炬,像蚕茧仓库的大火一样烧了个精光。这其实是一次提前了59年的葬礼。这之前,她和川端一样都是要靠着幻觉才能生活的人。这之后,那个松荣已经死了。
很多人从川端和松荣身上看到了自己。余华深受川端康成的影响,他“过于沉湎在自然的景色和女人的肌肤光泽之中……感受都是纯粹个人化的,惊人之处也在于此”。伊能静在《生死遗言》中矫情地写道,“川端康成总是爱写关于人的彼此错过与辜负,我回想着这一生曾经错过地点、错过时间、错过班车、错过景色,也曾经错过那些应该与我有缘却擦身而过的人们,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错过你,你也从不曾对我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