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4日,长沙清冷,微雨,整个下午,三一集团(下称“三一”)的董事们都集中在高尔夫球练习场旁的一间宽大会议室中。
黄昏时分,郊外的树林显得枯瘦,寒风令甬路更加漫长,十多辆泵车在路侧静静排开。董事长梁稳根拉开门走出来,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就一块钱,我今年的日子还真不好过,一大家子人需要我养呢。”
这个下午,梁创造了一个纪录:中国上市公司董事长中的最低年薪,只有1元。根据三一重工(600031)2007年年报,梁之前的年薪为63万元。相对他的上百亿身家,2009年的损失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他来说,这仍是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是否需要减薪?谁能减薪?减多少合适?能否给减薪增添“附加值”?这是从2008年11月份就困扰三一决策层的难题。
2008年初,三亚董事会上,梁稳根高调宣布要在2012年实现销售800亿-1000亿的目标。其时,三一集团销售收入刚达到135亿。工程机械行业对经济周期最为敏感,他的雄心很快遭遇一连串意外挑战,他又提出“一升两紧三降六加强”,所谓三十二字过冬方针。
11月份,成为三一业绩最差的一个月,这一信号令集团颇为紧张。“这种情况下,怎样去面对危机,利用危机,每个公司都在考虑。我们也觉得需要营造一种氛围和状态。”三一重工总裁向文波回忆。
一次公开活动中,突然有人向参会的三一重工副总裁何真临发问:你们裁不裁员?何真临稍愣了一下,随后承诺,三一董事会已经说了,这次不管多么困难都不会裁员。这是三一首次公开承诺不裁员,实际当时董事会尚未正式决定,但何真临听到梁稳根和向文波接待宾客时曾如此讲过。何的表态得到了董事会认同,“不裁员”的原则随即确定下来,但是否减薪,梁稳根还在犹豫。
何真临记得,一次吃饭时,梁稳根曾提及,想让全体员工每人减薪一元,以塑造大家的危机感,但又觉得这样可能达不到预计效果,反而会引起混乱,没有落实。
三一有个不逊于大型国有企业的党团体系,内部文件显示,其党委曾发过一份《同舟共济 共度时艰》的倡议书,其中包括建议党员干部带头“降薪”,“推迟年薪或领取一半年薪,推迟领取年终奖或领取一半年终奖。”
接到倡议书后,各支部根据自己的理解,分别组织活动,多数“上书”自动要求减薪和减少福利。翻阅各支部“落实集团党委号召”的记录可见,有的支部党员干部主动要求降薪10%-50%,有的带头放弃2009年全年调休及加班补助,还有的要求取消班车。综合起来,就是“5000员工主动要求降薪”事件。
这一事件中有基层管理部门策划的痕迹,也引起了部分员工不满。一时间,关于三一变相裁员、减薪的帖子四处传播,“员工主动要求降薪”被斥为如同闹剧。
三一是个不断展示自己道德感的企业,从股改第一枪到炮轰徐工改制,改革开放的重要节点,都留下过自己的声音。对它来说,类似批评压力巨大,“三一无小事。”向文波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记者。关于网上的讨论,办公室收集了厚厚一大本,内部的减薪申请也需要尽快处理,内外部的声音都迫使董事会尽快明确“减薪”事宜。
恰在此时,经营环境再次发生变化,各种救市措施密集出台,拉动基础建设的政策与三一直接相关,12月份经营业绩立竿见影回升。向文波认为,如果GDP“保八”的目标能实现,对三一就是16个点的拉动。“年前我们发了28亿短期债券,国家很快批下来,如果没有经济危机我想可能批的不会这么快。另外,建设银行一家就给我们授信139亿,我们现在是花不完的钱,自己账上还有几十个亿,资金链没有问题,经营也没有问题。”向文波说,三一的过冬术略做调整,“三十二字方针”中的紧缩投资,保持现金规模不再是金科玉律。它还启动了在德国科隆市投资1亿欧元的项目,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在欧洲最大的一笔实业投资。
“现在不是紧缩投资,而是要加大投资,甚至并购的时机。”向文波说,此种背景下的薪酬策略,就不是为解决现金流,也不是成本,而是单纯的精神激励。
2009年的1月6日,三一召开董事会年度扩大会议,梁稳根第一次提出自己只拿一元年薪的想法。14日的会议上,此事成为定论,同时还确定了高管减薪标准,即全体董事2009年减薪90%,总监助理(含)以上的高管,可以自愿申请减薪,幅度在50%以下。
降薪范围内的高管在200人左右,年薪在10万以上,一般都配有座车。据参会者回忆,对高层减薪,讨论时并无争议,分歧焦点在于普通员工是否还需要减薪。
部分董事认为,既然已承诺不裁员,普通员工适当减一点薪水也可以理解。其他董事则觉得,高管把握企业方向,平时也算“养尊处优”,减薪可以起到表率和刺激。普通员工降薪则大无必要,他们承受能力差,而且可能家人已经失业或减薪,将压力释放到这一层,对士气是个打击。董事会采纳了后一种观点,普通员工不降薪。
最大分歧在于年终奖。
按照惯例,三一年终奖逐年递增。“经过讨论,我们觉得按照2007年的标准提高不合适,毕竟世界经济还在下滑,2009年还有不确定性,所以决定按照2005年标准上浮20%。”向文波说。选择2005年为基点,是那一年因为宏观调控,也出现效益下滑。
梁稳根忽然又有一个提议,觉得在年终奖上可以做个“小游戏”。当公司实现1000亿时,设立“千亿特别奖”,对员工10倍奖励,如果放弃一部分,放弃的部分再加以10倍奖励。也就是说,假如某员工年终奖为2000元,其放弃领取500元,则实现千亿时,其享受的奖金为2000×10+500×10,共25000元。
几位高管认为,这等于为员工发了一份期权,届时三一将支付巨额代价,需要慎重。最后梁稳根拍板,“既然已经做这个事情了,不妨做得更漂亮一些”。
对梁来说,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画饼”。当年他带领200多人从涟源搬迁到长沙星沙二次创业,1995年3月1日的开工典礼上,他给在场者每人发了一张纸条,上写销售收入实现100亿时,可凭此纸条兑现10万元。那时三一销售尚未过亿,多数人觉得他不过开个玩笑。12年后,梁要大家拿出纸条兑现,还保存着的不过21人。梁又承诺这张纸条到实现千亿时,可以再兑现100万,把纸条弄丢的人肠子都悔青了。
“回头看,我倒觉得公司可能在11月有意采用了一个策略,放出风来,让大家感觉要降薪,可能不发年终奖,有一个很低的预期。然后再让大家讨论这种情况下做哪些改善。因为三一过去属于长期快速发展,经营形势比较好时,都在做研发、开发,的确没有拿出太多时间思考。现在正好反思一下,比如我们能否做低毛利率的产品等等。”三一人力资源部总监张科猜测,“最后又突然宣布薪酬方案,给你一个惊喜。”
“1元年薪”在海外不乏先例,为将企业拎出低谷,苹果公司的乔布斯,克莱斯勒的李·艾科卡都曾拿过“1元”。但梁稳根在作出决定前,并没有参考别人的例子,用一段危机演绎一个故事,是他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