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本刊记者 金少策
通钢职工为何如此排斥民企建龙？此事是否会影响到外地客商对投资当地的信心？
7月24日，年约40岁、上任吉林通钢集团通化钢铁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通钢)总经理仅仅才一天的陈国君（此前媒体报道为陈国军）被打死。
陈国君是总部位于北京的民营企业北京建龙重工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建龙)派去接管通钢的代表。此前一日，吉林省国资委领导、建龙集团高层到通钢集团召开重组大会，会议宣布建龙集团再次收购、控股通钢集团。根据重组计划，建龙的持股比例将从原先计划的36%升至50%以上。
这一决策让通钢职工的情绪集体失控，并直接导致了陈国君的遇难。
通钢职工为何如此排斥民企建龙？此事是否会影响到外地客商对投资当地的信心？为此，《浙商》记者立即赶赴事发地通化市，对种种疑问展开求证。
在采访中，《浙商》记者发现，双方沟通机制的缺失（或者说不顺畅）是导致矛盾积压、互不信任的主要原因；而有关部门对通钢增资扩股的“暗箱操作”，也让通钢职工对建龙的不满迅速扩大化，从而直接导致了陈国君的遇难。
陈国君究竟被谁害死？
通钢职工显然不大愿意谈论陈国君之死。7月30日，一位与《浙商》记者同乘一辆车的通钢职工认为，陈国君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只是这一事件的“牺牲品”。
但对于悲剧的主角，我们不得不投以关注的目光。陈国君遇难的这一天，也是陈上任通钢股份总经理的第一天。此前，陈担任建龙集团董事兼副总裁。
陈国君的履新，对于通钢来说，本身是一次重大的身份变化。但就是这个变化却给他带来了灾难。
7月22日晚，通化钢铁副总经理以上干部在通化宾馆集合，吉林省国资委在这次会议上宣布了建龙集团增资扩股通钢集团并将控股的决定。
7月23日上午，吉林省国资委部分领导、建龙集团部分高管到通钢召开重组大会，当即遭到近百名员工的包围抗议。“领导拼命向员工解释，但是没有办法制止”。
7月24日上午，近3000名在职员工及员工家属在通钢办公大楼前集会，并高举“建龙滚出通钢”等标语，高喊口号。由于人数众多，场面无法控制，通钢7个高炉也全面停产。在聚集中，部分人员对陈国君进行围堵，并将其打伤。
“当天下午1时许，陈国君还在劝说，像上台演讲似的，激烈的言行彻底激怒了愤怒的人群。”这位职工说，更要命的是陈国君“宁死不屈”，“被打昏后醒来，他aihuau.com还挣扎着站起来大喊。”
下午4时38分左右，少数聚集人员在搜寻到已被隐藏起来的陈国君后，再次进行殴打。
此后，吉林省国资委、通化市政府主要领导向围堵群众宣布终止建龙集团增资扩股决定，让大家放出人质，退离现场。大部分人员此时即已离去，“极少数人在通钢焦化厂宿舍逐室搜寻到陈国君后，对其进行殴打，并继续煽动不明真相人员对宿舍及抢救道路进行封堵，不准医护人员进入宿舍对其进行救治，阻止公安民警对其救援，并向劝说人员投掷砖头、瓦块。”7月27日下午，吉林省国资委副主任王喜东首次通报了这一事件的经过时介绍说。
在此情况下，有关方面强行进入通钢焦化厂宿舍，将陈国君抢救出来。当日晚上11时，陈国君因抢救无效死亡。
而种种迹象表明，此次事件确有当地“不明真相人员”介入。
上述通钢职工也向《浙商》记者证实了这样的说法，“陈国君是由于断了二道江著名人物的铁精粉财路，招来此次非命。”
“客观地说，陈国君是个人才，他很有口才。”一位较为理性的通钢员工在与《浙商》记者的交谈中表示，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场上来看，他的同事们的行为无异于犯罪。他对三年来陈国君的工作做出了自己的评价：“陈总管理的大方向还是对的，但通钢的实际他了解的还不够。”
但这位职工同时也认为，陈国君平时在管理中“词风甚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他遇难。
“陈国君在通钢呆了三年了，当地政府对他的工作评价很高，想不到竟然遇难在通化。”7月26日，建龙集团有关人士独家回应了《浙商》记者的采访。
“打死陈国君的人中，工人是受唆使的，煽动的人才是罪魁祸首。”这位人士表示，目前，吉林省对陈国君的遇难非常痛惜，并于8月初举行陈国君追悼会以慰亡灵，悼词中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但鉴于形势，追悼会将力求低调。
建龙集团董事长张志祥曾于7月27日上午来到遵化殡仪馆悼念陈国君。陈的妻子和一双龙凤胎儿女及他的弟弟等其他亲人，都赶到了遵化。另据了解，通化市公安局已成立了以市长助理、公安局长纪凯平为总指挥的“7·24”事件指挥部，重点工作就是“打破常规”摸查事件的组织者、策划者和核心、骨干成员。
建龙“侵吞”了通钢资产吗？
在《浙商》记者的采访中，通化不少当地人称“建龙太过分了，想把通钢榨干。”“侵吞国有资产这种说法是很荒唐的，从一桩生意的角度来说，通钢这样的企业要想出让，只能是割肉价投资者才有兴趣。”通化本地的一位李姓企业家告诉《浙商》记者。
建龙在这桩生意中所犯的错误只有一样，那就是在进行股权分立后不该再次进入。
2008年，由于受金融危机的影响，通钢部分高炉停止运转，从而导致职工家庭供暖不足，通钢也因此爆发了小范围的停工，双方的矛盾再度激化。其后，建龙集团决定与通钢集团进行股权分立。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建龙集团将拥有吉林精品钢基地的所有权，并拥有通钢原有的矿山所有权。
但是，这一次建龙却重新回来，并对通钢进行控股。
建龙的这一举动刺激了通钢职工绷紧的神经。
“他们在通钢亏损的时候想走，6月份我们扭亏为盈的时候又想来控股，世上哪有这样的强盗！”在通钢生活区，一位通钢家属在谈到建龙时语气充满愤慨。
但事实真的如她所说吗？
建龙有关人士在接受《浙商》记者采访时也谈到了二次进入的背后缘由。他表示，当时实行股权分立，正是因为看到与通化钢铁内部职工的矛盾无法得到解决而所做的战略调整，退而求其次做财务投资者；而再次进入，吉林省国资委在中间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吉林省国资委一位工作人员证实了这位人士的说法。这位工作人员向《浙商》记者透露，2009年，根据吉林省政府“继续深化国有企业改革，做大做强钢铁企业”的战略部署，政府对通钢产量的规划是由目前的700万吨提升到1000万吨。
“通钢无论在质量要求、产品品种上，竞争力都不强，做大做强必须改革，引进有经验、有实力的控股方。”为了通钢的增资扩股，吉林省国资委与多家钢铁公司（包括鞍钢、宝钢）进行过谈判，但由于双方对通钢的发展定位不同而作罢。
“他们的立场是控制通钢后减产，这与吉林省政府的取向不合。”此后，有着36%通钢股份的建龙钢铁最终成为了选择。
2005年，建龙入股通钢后，2006年通钢实现利润4.7亿元，2007年实现12.7亿元，帮助通钢摆脱了困境。2008年由于下半年全球金融危机，使整个钢铁行业遭受沉重打击，通钢也难逃此劫。而从建龙入股后通钢的整体发展情况来看，引入民营机制对通钢来说总的还是成功的。
“其实为说服建龙控股，政府也做了很多工作，”这位工作人员表示，虽然发生了陈国君的事件之后，建龙重组通钢的计划将终止;但从长远上来看，通钢的改革还是需要进行。
职工为何对建龙心存排斥？
从建龙入股的那一刻起，通化钢铁的职工就表现出了对建龙的不满，而这种排斥情绪的形成是多方面的。
通化市位于吉林省边界，四面环山，经济落后，该市只有两家算得上知名的企业：通化钢铁和通化东宝。而很有意思的是，以这两家企业的位置为准，通化市自然的分成了两大部分：通化市区和二道江区。
“整个二道江区就是因为有通钢才发展起来的，而整个通化市起码60%的人是通钢职工。”通化市温州商会会长朱灵奇在接受《浙商》记者采访时这样介绍。
事实上，通钢发展50年来，对当地政府最大的贡献还不在于支撑了当地的财政税收，更是这家企业所提供的就业机会。
“我父亲是钢厂的职工，我母亲也是，我和我老婆也是，我儿子也在钢厂工作，娶的媳妇也是厂里的。”在通钢生活区的绿化地里，一位在此乘凉的中年男人如此表示。而《浙商》记者了解到，在二道江区，祖孙三代、甚至是四代都是通钢职工的家庭比比皆是，他们世代享受着“国企工人”的待遇。
“在这里，成为通钢的职工已经是一种身份，不是通钢的职工就抬不起头来。”一位通化从事宣传工作的人士对《浙商》记者坦承，网络上说的东北人的国有体制情结，确实是这起事件的一个原因。
“尤其是山城，交通欠发达，信息闭塞的地方，如吉林市和通化市。”这位工作人员表示，当职工们听到建龙钢铁要控股通钢时，一种强烈的“被抛弃感”油然而生，他们很难接受不再是“国家的人”这样的事实，难免出现抵触情绪。
而从现实原因来看，对未来生存问题的恐惧，也是这些职工产生排斥情绪的原因。2008年以来，由于金融危机影响，通钢经营困难，部分高炉停产，而这部分停产的工人工资自然就下降。而从通化现有的经济环境来看，这部分人很难找到其他工作。
“工资一个月只能拿到300-500元。”29日晚上，《浙商》记者遇到了一位以摩托车营运的通钢职工，此前他的收入是每个月2500元，但在2008年9月的金融危机发生之后，他所在的车间工人开始放假，放假期间的工资只有300元。
“家里人要吃饭啊，孩子也要读书的。”这位职工不得不兼职来贴补家用，他将这种结果归咎于建龙的管理不当。而在得知建龙将控股通钢之后，他们对生存的恐惧让这份愤怒又增加了几分。
“他们来了后，我们还不得都下岗啊，”这位兼职开摩托车的职工告诉《浙商》记者。
“据说建龙控股后对通钢的未来有增产的计划，这样你们还担心下岗或工资太低吗？”《浙商》记者问该职工。他表示，对这些并不清楚，在此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任何增资扩股的事情。
事实上，在建龙入主通钢一事中还存在信息渠道缺失的问题。吉林国资委对增资扩股一事的突然宣布，让很多职工心理上很难接受；而政府对通钢的发展规划，他们更是一无所知。 “陈国君曾经找企业的中层干部谈过，但是具体精神并没有完全传达到基层员工。”一位职工告诉《浙商》记者，在通钢内部，素来就缺乏上下沟通的渠道，“经理的门口都站着一个警卫。”
信息不对称，让职工对企业的未来走向不清晰，对增资扩股一事也产生了抵触情绪，而这种情绪也导致了其后的悲剧。
对当地投资环境有何影响？
“通钢事件对我的心理影响很大啊，我现在出行更谨慎了，没必要都不出去。”当地一位在吉林同样并购了一家国企的浙商说。
通钢事件发生后，他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特聘请了保镖，“现在我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他告诉《浙商》记者，当听到这一消息时，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对当地一些人的作风，他已经有所体会。“浙商来这里投资一定要慎重，”他告诫道。
而15年前就来到吉林的高禾农业生态科技开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薛少华则认为，通钢事件不会影响他对投资东北的信心。“我们做的是农业，跟国企关系不大。实际上，东北的国企改革成本比较大，只有收购国企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们要是没有当地政府的政策支持，也不可能在这里发展。”胡育敢，前任吉林通化市温州商会会长、通化市视力钟表眼镜有限公司董事长。在通化的这几年里，他获得了很多荣誉，并担任很多社会职务：通化市政协委员、通化市工商联常委、通化市人大代表、吉林省青联委员等。
“如果政府对外来客商不支持，怎么会让我们参政议政呢？！”胡育敢表示，建龙和通钢职工的矛盾只是个案，他希望浙商不要因此而对东北的投资信心产生动摇。
在通化市的大街上，到处可见“通化·义乌商贸城”的广告。该项目是吉林省重点项目，也是通化市委、市政府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之一。
投资这一项目的是卜东升，浙江义乌人，吉林中盛置业有限公司副董事长。作为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他在几年前就已经把投资目光瞄向了通化市。
“谈判将近两年，除了优惠政策外，其实我们更看好的是通化未来的发展。”卜东升的语言让人感觉很是实在，这一点，他有点儿像北方人。而当《浙商》记者将这一印象告诉他后，卜东升爽朗大笑。
“这可能是我最近几年潜移默化之下形成的北方性格吧。”卜东升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在南方人眼里，这个杯子有的只是价格，南方人谈生意的风格是一上来就事论事。但这一套在北方是行不通的，在北方，你得先跟他绕弯走。”
卜东升表示，通钢事件并不影响他的投资信心，他表示，建龙与通钢职工的矛盾，可能是由于南北方文化的差异造成，而双方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当地的一位刘姓企业家在与《浙商》记者的交流中也认为，这一事件不能说明当地的投资环境恶化。他称，南方商人投资东北是有商机的，但是要融合进去。“南方人的生活节奏很快，北方人则更倾向于按步就班，在东北投资要坚持中庸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