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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代学人相比，唐翼明的人生经历可以算是“传奇”。在三十六岁以前，唐翼明的命运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前行。父亲唐振楚是蒋介石的机要秘书，1949年赴台时留下唐翼明和唐浩明兄弟，家庭出身使唐翼明1960年考大学时，没有一所大学录取他。1978年，唐翼明直接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1981年赴美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导师是夏志清，博士论文《魏晋清谈》由余英时作序。在哥大学成后，唐翼明到台北陪侍父母，一住就是十八年，任教多所高校。美国和台湾地区二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使唐翼明的胸襟和见识更上一层境界。 读唐翼明的新著《时代与命运》，我格外留意写美国的几篇。我曾经访问过唐德刚和夏志清，读来倍感亲切。他写唐、夏二公因为《红楼梦》打了大半年的笔战，休战言和的一幕：“唐先生跟夏先生从两张桌子旁被大家推着站起来，面对面走近靠拢，果然伸开手臂抱了一抱。接着有人举起酒杯叫起来：‘不行！不行！还要喝交杯酒！’唐、夏从善如流，接过递来的酒，互相环了臂，真的喝了交杯酒。”而唐德刚向唐翼明回忆第一次回安徽家乡的情形：“他们对我非常客气，说，‘中国只有三个博士，都是我们安徽人。’第一个是胡适博士，第二个是杨振宁博士，第三个，便是在下—唐德刚博士。哈哈！哈哈！”这真是典型的唐氏语言，栩栩如生。 唐翼明在纽约交游颇广，竟认识《江青同志》一书的作者维特克女士（Roxane Witke），并受邀参加黎安友教授（Andrew Nathan）和维特克夫妇的家宴，进门第一眼见到的是维特克的一张放大的裸照。维特克后来跟黎安友离了婚，唐翼明还听到另一个故事：夏志清的胞兄夏济安1960年代在加州伯克莱大学教书，身边围着一群金发碧眼的女弟子，难免春心撩动，其中有一个女生长得特别动人，特别大方，对夏济安很崇拜，又很亲近，夏济安爱上了这个女孩子，以为这个女孩子也爱他。有一天这个女孩来到夏济安的办公室，两个人谈得情意绵绵，夏济安突然春心大发，当场向这个女孩求爱，他以为必会得到这个女孩的青睐，不料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坚定而干脆的“NO”，夏济安自尊心大受打击，羞愧交并，立刻脑溢血发作，几天后便“英年早逝”。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做Roxane Witke。唐翼明说：“这件事我闻之于唐德刚先生，至今不敢向夏志清老师求证，怕引起他伤心—他们兄弟的感情是很好的。” 哥伦比亚大学是名校，常有中国学人到访，唐翼明得以近距离接触冯友兰、周一良、周汝昌等名家。在《周汝昌访哥大纪实》中，周汝昌的形象跃然纸上，唐翼明的眼光独到，特别留意了夏志清与周汝昌的神态之别：“看他们寒暄着，一个凄凉的对比掠过我心头，两人实际年龄才相差三岁，看来简直是两代人。夏老师生龙活虎，行动敏捷，手快脚快，说话如连珠，诙谐百出。周先生则讷讷地笑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似乎在探索对象，又似乎茫然望着另外的地方。手里的拐杖提起又放下。我心里很难过，突然想起陈寅恪晚年，双目失明，心境悲苦，会不会也像这个样子，或者更糟？”夏志清在美国学界一帆风顺，周汝昌则在政治运动中饱经风霜，晚一辈的唐翼明亲历了中美不同的环境，感触自然更深。 唐翼明1990年到台湾教书，目睹从威权体制走向民主体制的景象，对蒋经国留下的遗产有了新的观察。台湾老百姓指名道姓地骂政治人物，是司空见惯的事，蒋介石、李登辉、陈水扁都被骂得很惨。但奇怪的是骂蒋经国的人却很少，国民党人固然不骂，民进党也很少骂，老百姓则几乎完全不骂。唐翼明以为，蒋经国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能够与时俱进，晚年也不糊涂，在去世前半年断然颁布的三大政策：开放党禁、开放报禁、开放老兵赴大陆探亲。唐翼明对台湾民间社会的人情味有亲切的体会。在《到台湾去看什么》一文中，他给想去台湾看看的朋友的忠告是：“去台湾旅游，要一反通常旅游的做法，重点是看人，不是看山水；重点是看软件，不是看硬件；旅行团要你看的东西，你可以不看或少看，旅行团不带你看的东西，你则要多看；有名的东西可看可不看，无名的东西反而要仔细看。” 淋过美雨，吹过台风，唐翼明选择回到武汉，在阅江楼上欣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他有感于钱穆的名言：“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提笔写起《阅江楼清谈》，“也只写能追忆之人事，也是为了存吾生命之真，同时存此时代之真。”回顾学思历程，唐翼明竟有“永远的边缘人”之叹。早年的不幸固然产生了“边缘人”的心态，即使在美国，唐翼明想到的是当年王粲在当阳登上高楼时所发出的那一声长叹：“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到了台湾教书，大陆学界把他称为台湾学者，而台湾学界还认定他是大陆学者。到武汉后，他则以“美侨”或“台胞”的身份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唐翼明不得不承认这是宿命。“你的灵魂满世界游荡，你永远在自己的家里，又永远寄人篱下。” 夏志清曾写过名文《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如今以“感时忧国”来看唐翼明的《时代与命运》，倒是恰如其分。唐翼明自称时代的边缘人，命运可谓坎坷，却心系时代，不忘忧世，传承的正是数千年来绵延不绝的天下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