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黄铁鹰，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访问教授
现在电视和报纸里，说到金融危机，用得最多的词就是金融高管的贪婪和金融体系的系统风险。为此各国领袖频频开会要解决这两个罪魁祸首。人的贪婪，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说到系统风险，就有些人就开始蒙了。
下面这个去年发生在德国一家银行的真实故事，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的系统风险案例。
2008年9月15日上午10点，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消息转瞬间传遍地球的各个角落。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如此明朗的情况下，德国国家发展银行10点10分，居然还按原来同雷曼银行签的外汇掉期协议，通过计算机自动付款系统，向雷曼兄弟公司即将冻结的银行账户转入了3.5亿欧元。毫无疑问，这3.5亿欧元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最愚蠢银行的无罪辩护
转账风波曝光后，德国社会舆论哗然。有报纸在9月18日头版的标题中，指责德国国家发展银行是迄今“德国最愚蠢的银行”。
调查人员先后询问了该银行涉及这笔交易流程中的数十名相关人员，几天后，向国会和财政部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并不复杂，只是记载了被询问的人员在这十分钟内忙了些什么？
首席执行官乌尔里奇施罗德：我知道今天要按照协议约定转账，至于是否撤销这笔巨额交易，应该由董事会讨论决定。
董事长保卢斯：我们还没有得到风险评估报告，无法及时做出正确的决策。
董事会秘书史里芬：我打电话给国际业务部催要风险评估报告，可那里总是占线，我想还是隔一会儿再打吧。
国际业务部经理克鲁克：星期五晚上准备带上全家人去听音乐会，我得提前打电话预订门票。
国际业务部副经理伊梅尔曼：忙于其他事情，没有时间去关心雷曼兄弟公司的消息。
负责处理与雷曼兄弟公司业务的高级经理希特霍芬：我让文员上网浏览新闻，一旦有雷曼兄弟公司的消息就立即报告，现在我要去休息室喝杯咖啡了。
文员施特鲁克：10点03分，我在网上看到了雷曼兄弟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的新闻，马上就跑到希特霍芬的办公室，可是他不在，我就写了张便条放在办公桌上，他回来后会看到的。
结算部经理德尔布吕克：今天是协议规定的交易日子，我没有接到停止交易的指令，那就按照原计划转账吧。
结算部自动付款系统操作员曼斯坦因：德尔布吕克让我执行转账操作，我什么也没问就做了。
信贷部经理莫德尔：我在走廊里碰到了施特鲁克，他告诉我雷曼兄弟公司的破产消息，但是我相信希特霍芬和其他职员的专业素养，一定不会犯低级错误，因此也没必要提醒他们。
公关部经理贝克：雷曼兄弟公司破产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想跟乌尔里奇施罗德谈谈这件事，但上午要会见几个克罗地亚客人，等下午再找他也不迟，反正不差这几个小时。
事情发生后，德国经济评论家哈恩评论说，在这家银行，上到董事长，下到操作员，没有一个人是愚蠢的。可悲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每个人都开了点小差，加在一起就创造出了“德国最愚蠢的银行”。实际上，只要当中有一个人认真负责一点，那么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演绎一场悲剧，短短十分钟就已足够。
3.5亿欧元的消逝轨迹
每个人看到该故事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当一个公司破产了，所有与它有生意往来的人都应该立即停止同它打交易，因为公司一旦破产，它在法律上就不再履行正常商业责任。
可是在雷曼兄弟宣布破产后，这个银行还按事先的约定跟它做了这笔外汇掉期交易。为什么？因为在这个银行的付款流程中没有一个控制点，能在生意伙伴破产的第一时间，发出一个指令让这笔荒唐的付款自动停止。这就是系统风险。
各国银行之间的外汇掉期业务，是每天的经常性业务。如果再有别的银行倒闭，从德国发展银行的付款流程控制系统来看，它也是无法及时停止支付的，因为，控制这个流程的当事人所犯的“错误”都是人的正常工作态度和节奏。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谁能总是保证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电脑倒是不睡觉，但电脑是不能代替人对这样突发事件进行判断的。
所谓外汇掉期业务，听起来玄乎，其实简单。比如，美国银行的客户要用马克买德国的机器，德国银行的客户要用美元买美国的飞机；德国的银行有马克，美国的银行有美元，因此双方要为各自的客户在某一个时间点互相兑换。
据悉当天德国发展银行要做的外汇掉期业务一共是147笔，也就是说这3.5亿马克只是147笔中的一笔。这147笔的掉期业务都是事先双方约定好的，进入计算机转账程序的。因此，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线操作人员都会按事先约定的时间，按下转账键。
难怪德国财政部长听完调查汇报后，说了一句；这个系统真可怕！因为在金融风暴最危急的时候，银行倒闭的传闻不绝于耳，花旗银行要倒闭了，汇丰也不行了，瑞银也快玩完了……所有银行都成了惊弓之鸟，如不按原来的合同支付，要冒违约风险；支付了，就有可能肉包子打狗。
全世界银行在当时的对策都是活命要紧，什么信用都不要了，谁也不相信谁，宁可冒着违约的风险，谁的钱都停付了。可惜，对个体有利的事对整体往往不是好事，当银行都不讲信用了，银行业整体安全就出了问题，因为到头来所有银行都是欠别人的钱多，当存款者开始集体挤兑时，银行就要倒闭了，全球金融危机就这样酿成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当德国发展银行在别人都捂着钱包违约时，它还对一个已经宣布破产的银行“重合同守信誉”，这无疑是一个绝对低级的错误。
可是世界上很少有不福祸参半的事，这件事尽管让同行笑掉大牙，两个执行董事也为此丢了饭碗。可是不也正恰恰说明德国人遵守规则的文化？这3.5亿欧元的损失毫无疑问为德国人的信誉增了彩。
这个事发生在德国是太合适了，德国人向来以做事严谨赢得世人的尊敬。要想做事严谨，就必须严格按流程和制度办事。因此，尽管流程中执行付款的德国银行职员，已经知道雷曼兄弟倒闭的消息，但没有收到停止交易的指令，还是按章办事支付了这笔钱。
德国人严谨得近似于电脑，记得一个有关二战的喜剧电影用一个很生动的情节描写的德国人这种秉性，法国游击队知道德国摩托车巡逻兵就是按照公路上画的白线开车，于是就偷偷把这条白线在悬崖转弯处，画向海里，结果第一个德国摩托巡逻兵，跟着这条白线开进海里，后边的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掉进海里。
其实正是这种严格按流程和制度办事的文化，才使得德国人生产的汽车和机械牢牢雄霸了世界的制高点，因为可靠的工具设备，一定出自于可靠之手。也正是这种文化，让德国人在战争史上，创造了数次永载世界军事史的奇迹，因为军队最需要的是按统一命令行动，德国士兵恰恰是纪律性最强的士兵。千万不要以为，这种按章办事的死板文化压抑人的创造，其实也正是这种严谨的文化，让德国为人类近代科学史贡献了一大批影响人类进程的科学家和思想家。
“德国式生活”的系统风险
其实这家德国银行有点冤枉，它的支付系统本来是可靠的，只不过在遇到百年不遇的金融危机时，有点失灵了。这像人类建造房子，建造房屋的抗震系数是百年不遇的地震，还是千年不遇？如果是按千年不遇的抗震系数建，可能很多人住不起房子。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金融风暴，很多人说是百年不遇，其实不对！应该是人类从来没有见过的才对，因为人类的经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和即时地连在一起，任何一个有一定重量的国家或银行出问题，都会在第一时间成为全球性的。
看了德国发展银行的故事，我曾设想这家银行的高管，为什么不安排人24小时值班来监控全球各地的经济动态，如果在2008年9月14日，也就是雷曼兄弟宣布破产的前一天，值班人员能监控美国已放出雷曼兄弟星期一就要申请破产的一连串消息，那么值班人员也会通知有关人员，这笔3.5亿欧元的损失就有可能避免。
可惜9月14日是星期天。
德国发展银行没有人在星期天工作。德国人真是从容，在全球金融危机时，银行高管不仅不安排人值班，自己也不在家上网看看有关重大新闻？
我估计德国发展银行高管的家里可能都没有宽带上网，因为据尼尔森调查报告显示：德国的互联网普及率在12个发达国家中排末位！
这就是德国人的生活态度。工作是工作，休息是休息，二者必须严格区分。正是因为如此，到德国旅行的人往往很别扭。一到周六，所有商店都早早关了门；星期天全体德国人好像都停止工作了，银行商店餐馆一律不开门；当地人携家带口，有的甚至还带着礼帽，系着围巾去公园、博物馆……到处冒出一群群像职业运动员的人，在跑步、骑自行车、踢足球、划艇……
有经济学家说因为德国人这种生活态度，使得德国在近30年来的生产率增长输给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可是德国人好像对此评论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结果面对这次金融危机，德国发展银行出了这么一个笑话。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生活要想从容些，是要付出成本的。
这个成本值不值？
我跟一个在美国作投行的朋友讨论这个故事。
他认为值。
他说：“一个人、一个公司、一个民族如果时刻准备应付百年不遇的危机，就必须总保持惊弓之鸟的状态。这样的生活累不累？当然累！这种状态自然也不能保证持续地高质量工作。这就是我们这行人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我休假在海滩有时还要上网看行情。”
“我现在失业了，才明白人活着的目的尽管很复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活着不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人更好的生活。难怪2008和2009年刚刚公布的世界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人口只为美国1/5的德国连续有三个城市进入前十名；而世界经济领导者和金融危机发源地——美国，居然连一个都没有。”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深圳的潮州朋友听。
他对德国人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他说：“3.5亿欧元，那就是35亿人民币，就这么白白地扔了！德国人如果不改变这种工作态度，早晚会被中国人淘汰掉！”
他是1986年来深圳打拼的，刚开始在菜市场帮人卖青菜和水果。晚间就睡在菜床下面，有人来买东西，从睡梦中爬起来就给人家称。他现在发达了，尽管已有上亿元资产，可是工作仍然永远排在生活前面。他现在很郁闷，因为金融危机来了，生意清闲许多，他每天不知怎么打发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