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界》记者 陶 昆
啪!邹腾狠狠地挂断了电话。一分钟前,他还对电话那头笑脸相迎,现在却只有对着无辜的电话发泄他的愤怒和无奈。
这是地税局催缴土地使用税的电话。3万多元的税,邹腾压根不想缴。土地证一直没办下来,缴哪门子土地使用税?但这税是逃不掉的,邹腾只觉得心中的烦躁像几只爪子抓着他的喉咙,生生要从他嘴里喷出来。
邹腾松了松领口,抬头看见自己招聘的厂长老谭正在门口踌躇,不知是进是退。看着这个如今几乎是光杆司令的厂长,邹腾无奈地苦笑。他挥了挥手,让老谭陪他一起去厂区一角的菜地走走——那几乎是厂里唯一还在从事“生产”的地方。
经销商的工厂梦
时间倒回到2004年,邹腾从江苏跑到四川做酒店纺织用品已经8个年头了。他一直想要进军实业,自己开一家酒店纺织用品厂。供货商不断提价甚至背地里培养其他经销商的行为,更加剧了他的渴望。
邹腾做着工厂梦的时候,中国经济正深陷在“负利率”中。地产热、开发区热如火如荼,仅仅是土地增值的收益,就让投资建厂几乎成为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此时,邹腾的生意已经从四川做到了重庆、湖南、贵州、云南、西藏,年净利润近200万元。他深信,工厂可以让自己彻底摆脱供货商的钳制,自己拿回来的订单足以养活一个工厂。
问题是土地和资金。配套完善的开发区地价不菲,加上启动资金和现在生意所需的周转费用,自己手上这几百万恐怕玩不转。
邹腾开始积极寻找合适的土地,亲戚朋友们都知道了他想转型实业。其中,他的大学同学李烈对这个计划最为热心。
李烈是邹腾大学4年的死党,虽然在银行工作,脑子却比商人还“活”,私底下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赚了不少钱。他多次劝邹腾大胆投资,只要有项目、土地,银行巴不得贷款给你。不动产价格一直涨,又是“负利率”,只要能拿到贷款,还怕赚不到钱?
2005年3月17日晚上,邹腾正在洗澡,突然接到了李烈的电话。听说“找到了土地”,邹腾兴奋得裹起浴巾就冲出了浴室。他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又不停擦拭手机屏幕,连声让李烈“从头讲”。
原来,安徽某县一个工业开发区正在招商。开发区由县招商局主持,毗邻铁路、公路和机场,交通便利,县委张书记又是熟人。关键是价格便宜,算下来一亩地不到5万元。
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地皮?邹腾有点不敢相信。李烈解释说,开发区还在审批,暂时拿不到土地证。
“现在的开发区哪个不是先上马再审批?等手续齐全正规了,我们还赚什么钱?”李烈的话有道理,邹腾还是担心风险。李烈的条件却最终打消了他的顾虑。
李烈提出,各出一半资金,平分股份。
邹腾最初的打算是:弄块地,建个厂,做得好就开厂挣钱,做不好起码地和房子也能升值,颇有些“大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的意味。
然而,从2005年9月第一次到开发区去之后,邹腾的态度逐渐发生了改变。也许是工科出身使他对工业有着天生的好感;也许是长年的销售工作令他渴望土地和工厂的厚重安定;甚至是县委书记的热情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总之,随着工厂一步步从理想迫近现实,邹腾对工厂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
2005年10月10日,邹腾拿到了梦寐以求的12.4亩土地。次年4月,工厂正式动工。按邹腾的要求,办公楼、厂房、职工食堂以及配套设施都执行了高标准。加上基础建设、绿化、装修等费用,征地和建厂总共耗资近280万元。走在厂区8米宽的马路上,看着美观整齐的工厂,自豪和满足溢满了邹腾的内心。
资金链骤紧
工厂施工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2006年11月,李烈突然提出退股。因为他们银行正在清理员工在外兼职、投资等问题,一旦发现,轻则开除,重则追究法律责任。邹腾不好意思强留李烈,酒店用品销售公司生意的红火又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相信,销售公司的收入完全能够满足工厂建设到开工的需要,就算暂时有缺口,只要拖一拖供货商的货款,就能周转过来。
当然,既然是李烈找来的项目,邹腾也不能让他撒手不管。李烈答应,只要土地证一下来,就帮邹腾“搞定”贷款。张书记不是说了吗?“省里肯定支持我们发展经济,项目很快就会批下来。”邹腾底气十足。
邹腾还在体味着资本“坐地增值”的幸福,战火和硝烟却在他的后院悄悄蔓延。过去的合作伙伴趁他不备,在他的“地盘”里不断攻城略地,大力发展新的经销网络。等邹腾醒悟过来,对方已经取得了累累战果,连一家合作了5年多的酒店,也悄悄地更换了供应商。
邹腾感到惊讶,更感到愤怒。这是给他的幸福泼凉水,更是在他背后捅刀子。他立马大力还击,邀请各家酒店的采购经理开订货会,积极和他们沟通接洽;同时大力杀价,并承诺给酒店更长的账期。这一轮反击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却大大压低了公司的利润率。不过,邹腾更看重胜利本身,按他的话说,“赢得有豪气!”
在竞争对手的逼迫下,邹腾决定拓宽市场,进入二三线城市里档次更低、规模更小的酒店。以往,邹腾不屑于这个市场:利润薄,账期长。然而在现在这个局面下,这些小酒店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
这次邹腾打错了算盘。他成功打开了这个低端市场,却没有为自己打开一片明朗的天空。这些小酒店资金实力有限,管理水平低下,采购人员成天热衷于吃回扣,一到付款就百般推诿拖延。邹腾虽然赢得了订单和账面利润,却被占用了大量货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销售出现问题,上游供货商又开始提价了。举国高涨的投资热情几乎推高了所有资源的价格,棉纺品的主要原料棉纱也达到了空前的高价。供货商不得不向下游转嫁高涨的成本。
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邹腾的资金链一下子紧张起来。
现实容不得邹腾懊悔,他只能积极应对。这时,他想到了工厂:工厂在安徽,可以辐射华东地区的优质酒店,打开一片新的市场;最重要的是,工厂可以抵押贷款,这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邹腾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对土地证的迫切渴望:这张薄薄的证明文件,不仅映着邹腾的梦想,还掐住了他生意的喉咙。
2007年2月,张书记主动约邹腾去开发区。临走前,邹腾无比乐观地告诉家人和下属:“看来土地证有戏了。”
一进县委办公室,张书记就热情地告诉他贷款有希望了,这让邹腾恍惚感到了作为“地主”的幸福。
“土地证办下来了?”被资金压力搅得焦头烂额的邹腾脱口而出。张书记的话犹如一场甘霖,滋润了邹腾这个已经在沙漠中跋涉了近半年的旅人。
但张书记说的并不是土地证,而是一年期的政策扶持贷款共60万元。
按当初李烈的估计,那片地皮加上厂房,少说也能贷到500万元。何况现在地价和建筑成本都涨了近一半,这让邹腾有了极高的期待。60万元的政策扶持贷款比不上500万元,但足够解除邹腾当前的危机了。
邹腾双手紧握住张书记的手,不停地表示感谢。同时,他没忘了土地证的事:“张书记多费心,如果能早点办下来,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张书记让邹腾安心搞好生产,土地证迟早办得下来:“扶持贷款对象是我亲自选的,你要相信我们。”
进退失据
2007年8月8日,邹腾的工厂如期开业了。购买设备、原料,招工,开张请客送礼加上流动资金,邹腾又花出去近100万元。他真心地感激张书记那60万元贷款,否则他恐怕连开张都有些吃力。
开张的喜宴上,邹腾有些喝醉了。但来赴宴的张书记没有醉,书记保证,最多2个月,土地证肯定拿下。
邹腾是一个乐观的人,他相信,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远大前程正等待他去开辟。张书记的保证,为他的未来提供了一个保障。
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乐观。邹腾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工厂上投入了太多的精力,自己擅长的销售却被忽视了。随着业绩不断下滑,他拿到的订单已经喂不饱工厂了。
邹腾想到了经销商,但经销商如何控制,如何激励?邹腾摸不着头绪。他简单地把出厂价报给经销商,让经销商自己确定售价,赚取差价。对这样的条件,经销商们并不买账。邹腾这才深切感受到经营工厂和单纯销售的巨大差别,而他自己,骨子里依然还是一个经销商。
屋漏偏逢连夜雨。工厂开工没多久,因为工人培训不足,一批订单遭遇了大规模退货。无奈之下,邹腾只好停工半个月,组织工人到南通集体培训。这一培训,又花出去5万多元。
销售依然低迷。工厂每月至少要有280万元的订单才能持平,但现实是,即使最好的一个月,工厂也只有100多万元的订单。邹腾到处参加各种订货会,拿回来的订单却寥寥。订货会上的客户真假莫辨,良莠不齐,甚至不乏骗子。
邹腾动摇了,他想起了当初的计划:工厂做不好,就卖厂变现。
土地证迟迟不能落实阻碍了卖厂的计划。这时,李烈找到了一个“变通的办法”,不需要土地证就能贷款,只是数额要降低到300万元,而且得花十几万的“中介费”。
邹腾有些犹豫。张书记承诺的日期就要到了,如果拿到土地证,转手应该不止600万元,300万元贷款实在有点少。但要是土地证又延期呢?他没有立即答复李烈,多一个选择总是好事。
前途似乎柳暗花明了,邹腾感到了久违的喜悦。他打电话给亲人们报喜,又亲自跑到食堂给工人们加菜。最后,他端着和工人们一样的工作餐,慢慢地踱回办公室。他把饭菜放在老板桌上,惬意地让自己的身体完全陷入宽大的沙发里,体味着难得的轻松……
生活是一个热衷恶作剧的顽童,厄运总在你松懈时溜进家门。刚刚从压力下解脱的邹腾没有想到,“板上钉钉”的事情竟会出现180度的转弯。
2007年10月,张书记打来电话:“因为投资过热,流动性过剩,政策调整,开发区审批无限期延后。”又过了一个月,张书记调职了!
邹腾顾不上抱怨,他现在急于找到李烈,李烈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蒸发”了。
直到11月4日,邹腾才得到消息:李烈9月底就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如今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判刑恐怕是迟早的事。邹腾欲哭无泪。
几番折腾,邹腾酒店用品的销售额跌到了谷底,60万元的政策性贷款即将到期,邹腾在土地问题上陷得更深了。开发区里,卖地的越来越多,可是没有土地证的土地根本卖不出去。一度被视为聚宝盆的土地,成了无人接招的烫手山芋。
2008年8月,邹腾东挪西凑还完了那60万元贷款。因为“次贷危机”经济减速,工厂已经停工3个月了。邹腾依然在为土地证“努力”,投资近400万元的工厂依然还是黑户。看着这悬在半空的土地,邹腾不知如何是好。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人物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