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新口述史:自由对我太重要(四)



  张树新:那当然,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这个系统在自行运转,转的过程之中你说谁决定了?胡能决定?温能决定?很难,也许谁都决定不了。谁都不希望这个系统停下来,但谁又都知道这个系统有问题。这种情况就非常诡异了,诡异在哪儿呢?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个系统的依附体。

  亚布力观点:其实好多人都明白这个态势,有人说专制体制像一个怪兽,先吃掉旁边的东西,接下来会吃掉自己。这也可以解释这么多年发生的所有历史事件。当今中国企业做生意时必定要跟别人打交道、应酬,他会慢慢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界,而迷茫也正在于此。

  张树新:对,所以他不独立,也不自由。自由的前提是独立。独立除了财物独立,还有精神独立。精神独立包括人所有的思想资源、文化资源的独立思考,如果没有这些,那独立是个假话,自由也是假话。普天之下,13亿中国人有几个是自由的?少的可怜。

  亚布力观点:自由只是一个太优美的概念。

  张树新:自由,特别简单的一点。说不定大街上的乞丐挺自由的,要一点活一点,他也没觉得乞讨不好。当然如果是丐帮集团里的另算。

  亚布力观点:那又是一个组织了。

  张树新:是。所以对于我来讲一切都是问号,一切没有结论。

  我现在本能的只做了一件事,我先让自己自由。其实我自己的人生历程经常是问题太多、解决不了,又不知道方向的时候就做减法、排除法,想想什么事可以不做,最后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了,就是让自己自由。自由包括财务自由、从组织中自由,从所谓的别人以为的face中自由。别人总是不理解的问:真的不接受采访吗?我说我给别人当材料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的采访与被采访只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

  亚布力观点:你一定要确定属于自己的脸。

  张树新:比如你是企业家,你必须要为了企业生存做很多事,你要为他营造环境,要有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大家互相利用的东西。传媒是一个台子,在台子上大家都在演这个戏。这时你一定要戴着面具,就是为了你的组织的利益。其实这是很简单的关系,组织是滋养你的东西。我有时会反问,我们这么多人没有组织谁能活下来?这里说的组织不只是过去的单位,还有企业家们的企业。

  亚布力观点:还有圈子。

  张树新:有企业,有圈子。也有相互的认可和证明,当然最重要的是组织资源滋养中的个人生活和消费。

  那天我在大连时跟我先生商量事情时说,我们自己造了一些“壳”,然后就寄生在里头,我们出不来了,当要把这壳割断的时候,会发现很多非常具体的问题。我开了一个清单:你有三辆车,你自己会做车检吗?你算过一年的成本是多少吗?你自己会去排队交税吗?我现在认真在做一件事,就是我们是否可以自由?这事不容易。

  亚布力观点:这些企业家们,又迷茫、又不自由,还在一如既往的做那些看上去很优美的事情。为什么呢?是因为钱不够吗?

  张树新:不是,是因为惯性,太多的人生活在惯性之中。为什么我今天做这件事?因为昨天做了。没有人停下来问为什么今天要做这件事?这事是我需要的吗?还有,他们有很多牵挂和负担。牵挂包括你要养活三个“老婆”,你知道你不能停下来,这里说的“老婆”不只是真的老婆,包含的内容很多,牵挂太多。比如你的形象、社会知名度。还有在场感。

  亚布力观点:对,在场感。

  张树新:如果突然发现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你发现自己“不在”。

  亚布力观点:不在了,甚至边缘都没有了。

  张树新:“不在”这件事很要命,你要“在”啊!这就回到最起码的哲学意义就是存在的意义,何为存在?谁在那儿,谁不在那儿?“谁”只是你被塑造的一个名字。经常上网你会发现,网上的存在和物理上的存在之间不完全对等,这是一种不同的“存在”的表现。

 亚布力观点:“在场”这个词用的特别好,很多时候人都在寻找一种在场感,就是北京话要那个“范儿”。

  张树新:别人还没注意到你,就听到后边一个风声势起,一个人在场了。

  

  

  我要知道真相

  亚布力观点:事实上那些可能就只是泡沫,都是虚无的。我很羡慕你,一方面是因为你开着车去行走,去寻找你想要的东西,去求得一个解释。另一方面,是因为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信息通道。我跟很多企业家都聊过,我发现你的话语体系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你的信息通道是怎么构建起来的?

  张树新:这可能跟企业家不是我个人归宿有关,企业家只是我人生旅途中必须要扮演的一个角色,通过这个角色我可能会获得自己要的东西。假设当初没有人逼着我走到这条路上,也许我像我女儿一样,生下来就不在乎挣钱这件事。我曾经说过,20年前走到这条路上的这些人,是因为这是唯一可能获得自救和自由的路,当然很多人自救的结果是没有得到自由。

  其实我们这代人生在一个不太正常的年代,为了自救,大多数人走到了这条唯一的路上。走到这条路之后,自己做了一个壳,保护了自己的结果也意味着永远出不了壳了。我如果能挣脱这个壳,当然我也没有说我现在完全挣脱了。我要知道我自己在,这是另外一个“在”,即我自己真的活着,我是我自己,而且可以很高兴、很自由的活着,不需要“别人以为我在”的时候,那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这时就会去结识不同的朋友、获得不同的信息,那是和企业管理不一样的。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我也许从小就在乎这些东西——不需要别人以为我在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会自信的认为,我这个身体不是说别人以为我是怎样我就怎样了。其实做到这种程度不容易,我也没觉得今天我做到了,但我试图自己看得见,这点我可以做到。同时,我的目标可能比较纯粹,我不是为了谋生做这些事。很多人读书可能是为了写稿子,还有一些人读很多书,是为了向别人展示自己有知识,展示自己是知道的。

  亚布力观点:我常说,读书的目的就是读书。我很喜欢这句话,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但它是很简单的目的。

  张树新:对有些人来说读书像吃饭,不吃会饿。

  亚布力观点:对于我来说,读书一下子就解决我很多心思。

  张树新:对啊,不读就会饿。如果我都不去读这些关于西藏的书,那我去西藏不就是白去了吗?我就想看看古往今来人们都怎么说,我还特别想去看民族文化宫的展览,我也想去看他们都怎么说,这些说法加起来也许就是真相了。因为我没有主义,我不是学者,也不想著书立说,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没有框框。我不需要自己建立一个体系装进去——如果是右派,所以坚持自由主义;是左派,所以坚持平等——而这两派我都不是,那我的兴趣就在于他们到底吵什么呀?

  亚布力观点:你走了第三条道路,作为一个真正的观察者。

  张树新:对,还有一点,可能人自以为知道很多东西,但事实上你从小知道的很多东西是错的,然后你就会去看书,看到底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源于学科学训练的本能——求知,我要求知、要知道真相,就这么简单,而这些事又是做不完的。这样你就会变得“是企业家不是人”,我们现在很多人物都不是人,你明白吗?

  比如,他是演员,他是企业家,他们都不是人,你明白吗?他是学者,他是老师,他们都不是人。

  亚布力观点:不鲜活,被复杂化、概念化了。

  张树新:但他首先该是个人。作为人,你应该知道些什么?我其实无非就是还原这么一件事。那你就知道原来启蒙是这么回事、五四是这么回事、五四这点事什么也没完成……

  另外一点,我还是觉得这些信息是得益于互联网,你随时随地都能知道所有的东西。最近我最佩服艾未未,你知道他们那个“5·12汶川地震死亡学生”的调查工作吗?

  亚布力观点:我知道,收集和整理死亡学生的名字。

  张树新:做的多了不起,其实原来艾未未很愤青,他这是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

  亚布力观点:很感人,我看见隐隐约约的一个个名字就想流泪,就像是看到那些孩子一样。

  张树新:这个行为艺术就是在证明独立人格的意义、独立的信息传播。这件事从12月15号开始到现在仍在做。我要是体制,我也拿他没办法。我仔细看了他所有的电话记录,有一百多名志愿者打调查访问的电话,上面列出了每个电话的回复和他问的问题。

  亚布力观点:他做的相当不错,做得越来越有感觉了。

  张树新:所以这个时代还是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后来我看有人问艾未未,他回答的很简单,说就从我们自己做起吧。因为我们的纵容,所以恶才降临。因为所有人都沉默和纵容了,而且我们很容易遗忘,大家都忘了。近百年中国发生这么多事,没有一件事是反思过的。所以我也很佩服樊建川,我想去看看建川博物馆。你看艾未未就是从一个人的力量开始,这纯粹是个人行为,所以我认为他了不起,我就做不到。

 张树新口述史:自由对我太重要(四)
  亚布力观点:我也佩服他,前一段时间我有一个朋友,他们做了一个在达兰萨拉的活动,想从国内邀请两个人过去,最后没成功,因为中国人现在去印度不给签证。

  张树新:我估计等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

  亚布力观点:你去过达兰萨拉吗?他们说那里很有意思。

  张树新:没去过。我看到过很多对那里的描述。

  亚布力观点:达兰萨拉虽然很破旧,但在那里的大街上,一个很伟大的学者,或一个领袖可以跟一个普通老百姓在一起。

  张树新:有这么多信息之后,你就会有一种判断——一切都在变化中,还有更剧烈的变化正在发生。

  亚布力观点:我们特别愿意跟你交流的原因是你的信息是多元的,而有些人的信息都是单一的渠道。阿马蒂亚·森说过,判断一个人的观点和知识结构是否正确,就要看他信息的来源,做量化的分析。我个人认为你信息的来源就是你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张树新:我同意。还有一点,是得益于互联网。做互联网的人,在思考互联网的社会效应的时候,你自己本身必须成为一个结点。

  互联网时代跟其他时代不一样的特征就是,它已经把传统的金字塔似的信息传递结构解构了,变成了一个Web,Web是自然生长的。Web的生长特点没有中心,看哪个点的势能高,哪个点就会聚集更多的信息。如果想知道全貌,你的点的势能就会高一些,想像一下电波,势能非常高的就可以传导更多东西,把更多东西汇到你这里来。有很多点是被各网状结构覆盖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的话,如果你被覆盖的那个势能非常低,就像你不会翻墙,你不会去了解另外一片声音。

  这就和我们的老百姓只看CCTV1是一样的道理。你会发现,每晚上八点之后,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土豆”,他的眼睛看着CCTV—1放着的电视剧,他的眼神是呆滞的。这时假设测测他的脑电波,你会发现他的大脑是受控制的,就像终端受中心服务器控制的。在我们旅行时,晚上曾走过很多地方,看到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在看那些电视剧,我突然发现原来那些电视剧是有市场的。我曾经疑惑,中国产生那么多拙劣电视剧都谁看啊?后来发现很多人都在看。然后,你会觉得那一刻的画面,就像我们描述的老年痴呆症的病例一样,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这种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还是很容易统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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