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5日下午,惦记着从纽约返家的妻应该从拉瓜地亚机场起飞了。上网查询纽约的天气和飞行状况。摄氏零下十度,一年中最冷的一天。突然,我的全部神经都聚集到荧屏上:刚从拉瓜地亚机场起飞的美航1549班机撞上飞鸟,所有的引擎停止了……
接下去的故事,今天已路人皆知。英雄的苏利文机长在短短的180秒内决定放弃返回机场、摆平双翼、微微拉高机头、利用滑翔控制飞机到稍稍低于正常降落的时速、选择降落位于世界最繁忙的都市之中的哈德逊河中、通知机组准备迫降、让机尾先触落河水、放下机头。所有这一切都在180秒内循序完成。155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安然无恙。美国人民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向英雄的机长致敬。虽然我太太乘坐的是后一班加航的飞机,我对机长的危机领导风范仍充满着十二万分的敬意。十天之后,飞机的黑匣子解禁,机组人员允许对外发言。在聆听事件回放的点点滴滴中,我的敬意化为敬畏。转念一想,如果我处在那个情境中,是否会有同样的思维定势和行为规范?如果我的社会同胞处于类似的情境,是否能够自发、自动地做出同样的反应?因为那155位所展现的不仅是人性,更是那个社会的文化本能。
在那个黑暗的机舱里,我会自发、自动、自觉地让妇女和儿童先走吗?美航1549班机的乘客描述了一群惊恐却勇敢的受难者,在零下十度的河水没入机舱时,仍然坚持着最基本的社会价值准则:首先让妇女和儿童逃生!
这是一伙30分钟前还互不相识,5分钟前坐在一起,却保持矜持距离的都市过客。如果我身处其间,我会自发、自动、自觉地站起来协调整个撤退吗?我会听从另外一个陌生人临时行使的集体权威,为了疏通走道,让别人先从我的座位边走过吗?这么一伙临时受命运安排在一个逃生境遇的人群,他们惊慌但不失措,互不相识,但在生命紧要关头却自发、自动、自觉地服从临时的社会秩序、无言的集体权威。
第一艘靠上来的渡船最先接近那些落水后爬上救生筏的乘客。假如我是其中一员,我会听从机长的口头命令,放弃登船,让站在机翼上的其他人先脱离险境吗?我没有淹死的危险了,但被零下十度的河水浸泡之后,我会仍然遵从机长的合法权威吗?美航1549班机的乘客没有任何人对机长的口头命令提出异议。
迫降15分钟内,哈德逊河上的渡船与警方的救生船已经靠了上来;1小时内,方圆5英里的医院启动了应急措施;3小时内,所有的受伤人员得到救护,所有的乘客的去向都有了可查询的档案。这种社会动员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那是911的惨痛经历所激发的社会新机能。911后,美国的消防、警察、医疗救护人员开展了长期的危机防范能力的训练。我们所看到的是他们的紧急防御体系的一次活生生的现场操演。每次危机都刺激了他们学习提升新的社会机能。整个社会系统的协调互动能力又逐渐沉淀、积累成为自发、自动、自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成为文化本能中的新成分。
我做过班长。放学后,总是要巡视一周,确认教室的门窗都已关好。可是,如果我是机长,我会在河水齐胸的机舱中巡视二次,确认没有任何人遗留才最后离开吗?我会在被丧生的恐惧吞没之时,仍然自发、自动地完成我应该承担的专业角色吗?不仅苏利文机长用这样的行动做到了职业道德的最高境界,其他四位机组同仁也克制着内心的极端恐惧,把受过训练的紧急逃生的专业过程做到了极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得是一群人自发、自动、自觉地遵从同样的思维和行动。这种缄默的社会生活共识就是他们的文化本能。
什么是文化?文化是“心的习性”,加拿大的文化学者伊格(Michael Ignatieff)如是说。在飞机迫降之后的30分钟里,美航1549班机的155位乘客和机组人员集中呈现了他们的习性。这种长期积累、沉淀、融化于心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体现的是他们的文化本能。社会的一切都是它的衍生物和具体表现。911后的紧急防御体系也让我们认识到文化本能不仅是历史的,也是在现代社会经历中不断生成的。作为一种集体心理性格的体元,文化本能始终影响着全社会的所有精神和物质的活动。只有在极端的条件下,我们才有幸目睹它的效用。
我们也经历了许多危机,从人为的失误到自然的灾难。我们是否也有组织、有系统地总结经验和教训?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也已经公开、广泛地传播理性学习的效果?如果危机能自动进化社会物种的生存能力,考古学就不会有那么多失落文明的样本。从多难中学习和提炼文化本能才能兴邦。
就在这同一条河流边,华尔街金融业者所造的“恶业”掀起全球的金融风暴。那是利己、贪婪的文化本能使然。美国社会就是这样受多重文化本能的影响。它让我们看到:单薄、偏激的文化本能也许让少数人受惠于一时,却让所有的人受累于一世。观古察今,由人推己,什么样的文化本能衍生出祸及全国的“三鹿”奶粉、毒大米、假鸡蛋?让我们这个社会自我疗伤、自我修复的文化本能又是什么?回答不了这二个问题,一切危机管理的活动,一切民族复兴的努力都如那哈德逊河的河水,付诸西流。
(作者任教于University of Lethbri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