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或许是出于本性，和解几乎是人类最不善于做的事情。难以跳出仇恨，过往的悲伤回忆成为一切矛盾与争端得以持续的心理依据。进入新世纪，人类仍难以将旧时代的罪恶与矛盾荡涤一清，深陷于写满伤害与仇恨的记忆中无法自拔。也正因此，过去那个世纪中人类所体现出的和解智慧被反复强调，做出此类善行的人物也被久久铭记。这解释了人们为什么对病榻上的曼德拉心怀感念并真心为其祈祷。在祈祷声中，7月18日，曼德拉将迎来他95岁的生日。 尽管曼德拉开创了民族和解的历史，但很难说人类一定不会重蹈相互迫害的覆辙，更难说伟大领袖人物的精神激励会比建立在实力政治基础上的制度协调更有效果，但不可否认，若没有曼德拉们留下的财富，人类的道路将走得更加曲折。 黑人的土地 “蔑视运动” 追述一位伟人的一生，总要从其思想形成期开始。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便在夜晚的篝火旁听部族老人们讲述早年间的故事——白人们还没有进入南非时的故事。曼德拉清楚地记得，老人们说，那时黑人们真正拥有自己的土地，可以在全国自由通行，直到白人到来。老人们还讲起抗击异族入侵的黑人英雄们的故事，这些更让曼德拉神往。 但是到了学校里，白人编纂的历史教科书里一切都调了个，黑人成了野蛮人和小偷，白人成了英雄。他早先得知的白人残害黑人的事实则压根无法在书中找到。 先发民族凭借科技与经济优势侵入后发民族，客观上带动和刺激了后者的发展，这本是近代以来最平常的戏码，但妄图将落后民族固化在全球经济链条的末端并傲慢待之，这是近代中强国做下的最愚蠢的事情。科技、信息、观念终究会扁平传播，后发民族学习这些将比先发民族更加迅速。人为的压制不可能成功。善意地给予扶持还是傲慢地拒斥打压？这是跨越时代的智慧选择题。
可惜，西方人总是选择后者。其实，若先发的是东方、非洲民族，他们面对西方时就一定会选择前者吗？人类固有的民族间结构和资源、市场的稀缺性似乎决定了这种思维不可避免。 恐怕要等到互利合作所带来的经济利益远远大于排他竞争并且民族区隔的观念相对弱化时这种思维才将成为历史。李嘉图相对优势贸易理论成了一种标志，意味着人类已经意识到经济合作所能带来的利益，但民族区隔的淡化却始终不曾有突破。 时至今日，至少人们知道了用武力与傲慢解决民族间问题的不智。但这也是靠血与火习得的。曼德拉的那个时代，人们仍在学习中。教授曼德拉历史的白人教师未曾想到，这位黑人学生日后将成为教会人类和解这一智慧的众多伟大导师中的一位。 白人教科书给曼德拉带来不快已经凸显了这位黑人青年的志愿，白人早年间对黑人犯下的罪行让他早早地累积起日后领导黑人解放运动的心理基础和思想底蕴。他在求学期间积极参加学生维权运动而被除名的事实便是其日后更广泛政治活动的先声。那时，他早已被去世的父亲交给了部族酋长抚养，打算将其培养为接班人的酋长要求曼德拉向学校认错，求得赦免。但与此同时，曼德拉却得知养父已经为其指定了一门亲事。对学校教育的失望、对当酋长前景的不满、对被包办婚姻的愤怒让其最终选择了只身逃走。 那时，他只有22岁，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家世和前景，带着最初的政治理想，只身逃往大城市约翰内斯堡，开始了独自闯荡的生涯。 我们当然不能说伟人们一定会在年轻时将理想看得重于物质，但至少在曼德拉身上体现出了这一点，而且不能否认，这与其日后的成就是相通的。 那时，他只有22岁，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家世和前景，带着最初的政治理想，只身逃往大城市约翰内斯堡，开始了独自闯荡的生涯。 “我突然发现人们，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将头偏向一侧，注视着一个昂首阔步走来的一个黑人。” 非暴力领袖 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家园和学校独自闯荡，原本就反对种族隔离制度的曼德拉将比以前更深刻地体味这一制度的罪恶。 欧洲白人们来到这块非洲土地上后，带着几乎所有先进民族都具有的傲慢高高在上地看待土著人，决定让自己与他们眼中的低等民族完全隔离开来。从1911年起他们就开始颁行各种法律，将白人与黑人隔离开，让大家共享的生活空间变得像两大种族的肤色一样黑白分明。到了1948年，禁止跨种族恋爱的法律、为黑人单独划出聚居区的法律、禁止黑人和白人混同居住的法律、为黑人单独建立学校的法律全都开始实施。南非的种族隔离法律体系至此正式成为一种制度。 在这种制度中，黑人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他们干着比白人更累更脏的活却拿着少得多的工资。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通行证，否则就会被罚款甚至拘留。街头总有人或文字在提醒他们附近的某块地方只供白人使用。他们很难找到一条让他们实现地位上升的社会通道。对这些制度的亲身体验让曼德拉更加痛恨不公，思想更加激进。 非洲人国民大会是一个曼德拉出生六年前成立的黑人解放组织，它的宗旨就是团结南非黑人，求得这个民族的解放。但是，这个组织一直强调，他们反对白人种族主义，却更加反对种族主义。 他们反对黑人种族主义者对白人进行以牙还牙式的反击。 曼德拉刚到约翰内斯堡时遇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与他志同道合却由于这个略显“软弱”的政策而让他有些不快的组织。一位名叫沃尔特·西苏鲁的同僚对他帮助很大，并把他带入这个组织，最终成为曼德拉一生的战友。后来，他们连同其他一些青年党员成立了一个“青年联盟”。 这群青年的思想是比较激进的。那时，一位名叫史末资的传奇人物在帮助黑人组织。这位将军是南非在布尔战争时期的英雄，他曾在战争期间俘虏了未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二战结束时，他还曾协助起草联合国宪章的序言，以南非总理身份将“基本人权、人格”时常挂在嘴边。他还曾因尝试阻止种族隔离制度而让他的党不敌坚决支持该制度的国民党而败选。这位史末资一直被视为中派人物，至少不至于被黑人们划归白人压迫者的行列。 但是，年轻时的曼德拉对史末资的努力视而不见，直言史末资的统一党和右翼的国民党是一丘之貉。这反映了那时的曼德拉思想上的激进。 这种激进与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治原则直接相撞。承诺要让非国大成为“非洲民族精神的智囊团和发电站”的青年联盟不愿屈服，他们一度要为自己起草的组织目标加进“将白人赶下大海”这样的表述。 但最终曼德拉选择了改变。这或许得益于印度“圣雄”甘地及其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影响。同样被白人所奴役的印度人老早被英国人带到南非来，他们的地位与黑人们没什么两样。而他们同黑人一样，也团结在一起反抗不公平的制度。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组织名为印度人大会，创建者正是那位“圣雄”甘地。而被甘地广泛使用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就发端于这个组织。 曼德拉刚进入非国大的几年里亲眼看到了印度人的反抗，甚至在反抗运动中直接与印度人携手同行。他与印度积极分子们有着深入的交流，了解了甘地的斗争，并亲眼看到印度青年们驱车500多英里到德班去，自愿被监禁。 在“青年联盟”的会议上，曼德拉和同僚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必须认识到不同种族集团已经在南非扎根，我们坚持白人放弃统治并改变社会结构，使那些滋生剥削和人类痛苦的各种关系消失，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为非洲人民赢得民族自由，创立一个人民的自由社会。 想想曼德拉少年时代在家乡所受到的影响，他起初赶走白人的想法是极为自然的。但如今他作出了这样的改变，里面蕴含着的是政治上的成熟和一种包容对手的和解智慧。 当曼德拉等“青年联盟”成员成为非国大最高领导层，他们的纲领成为全党指南。民族自由和民族自决权、反对白人统治地位和种族隔离政策成为目标。而他们的武器将是：抵制、罢工、非暴力抵抗、不合作等等。 一场运动正在酝酿，曼德拉作为一位领袖即将登场。 但最终曼德拉选择了改变。这或许得益于印度“圣雄”甘地及其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影响。 他们将这场系列运动称为“蔑视运动”。那是1952年，曼德拉和战友们到南非各地发动群众，他们甚至挨家挨户走访群众，对运动目标和手段作出讲解。曼德拉一再强调，运动将是非暴力的，必须守纪律。在一次集会中，他如此说道：“当局会恐吓我们，首批被捕者会遭到残暴对待。但是，我们必须保持非暴力，必须守纪律，甚至不可以吵吵嚷嚷，不可以酗酒，必须保持整洁，昂首挺胸，提高警惕。” 这场运动最终动员了10000多名被压迫的有色人种的参与，黑人是其中的主力军。运动像原野上的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医生、律师、教师都参与进来。黑人们成群结队地进入过去只有白人们才可以进入的地方，然后主动被警察逮捕。在另一些地方，黑人们一同当着警察的面将通行证撕掉，然后昂首走进监狱。 共有2000多人被逮捕，也有一些黑人失去了生命，但这些都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当联合国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调查南非种族隔离现状，大受鼓舞的黑人们将运动推上了新的高潮，直至包括曼德拉在内的领导层全部遭到逮捕。此时，非国大的成员已经从7000人猛增到了10万人。 一位白人如此回忆运动中的曼德拉：“我突然发现人们，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将头偏向一侧，注视着一个昂首阔步走来的一个黑人。他仪表堂堂，大家都眼含崇敬地望着他。”此刻，曼德拉是一个真正的领袖，他让这些从未感受过何为力量的黑人们第一次感到有依靠，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在曼德拉的领导下，黑人解放运动发展极为迅速，对当局造成了极大压力。而越是这样，曼德拉被逮捕就越是一个必然。 当他真的被逮捕，一场更大规模的斗争在南非全国掀起，与法庭和监狱里曼德拉进行的抗争遥相呼应。这场运动超越国界，得到全世界的支持。美国人甚至第一次在联合国上表态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让南非政府倍感难堪。而更多的国家则开始直接声援曼德拉。 在全国各地，人们再次掀起大规模罢工和示威。而曼德拉和战友们则将法庭变成了讲坛。法官试图以“暴力示威”的罪名为他们定罪，但却无法从他们的行动中找到明显的暴力表现。 最终，法官只能将曼德拉及其战友们无罪释放。 同样的幸运曼德拉再也没有经历过，当他再次被投入监狱，直接被关了27年，用坐穿牢底的行为成为黑人解放运动的精神标志。他固然也曾短暂地追求暴力，一度创建非国大的武装力量“民族之矛”，但非暴力仍是贯穿其一生的主线。从一个从骨子里痛恨白人压迫的热血青年到一个领导被压迫民族自战斗之日起就始终将民族和解作为目标之一的领袖，曼德拉思想上的转变与升华是其高于同时代领袖人物的最重要原因。这些保证了27年牢狱之后的曼德拉仍可成为万众景仰的领袖，保证了种族隔离制度会在完全平滑的轨道上实现和平转变。而当黑人们获得解放，他们未去清算昔日的敌人，而是在曼德拉的倡议下建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将种族隔离制度昔日的罪恶原原本本地发掘出来，展现给世人，让这种罪恶的制度成为黑人和白人共同的警钟，让他们以相同的历史认知去面对国家发展路径，面对未来。 也只有曼德拉才会在担任了一任总统后主动选择放弃权杖。年少时就不曾贪恋地位的曼德拉也未曾贪恋总统大权。一生写满传奇的这位伟人弥留之际留给人们的是非暴力哲学、民族和解智慧和在这一切历史功绩上的个人精神的升华。 百年中，此般的人生，几人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