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国华编导的话剧《茶花女》和小说一样,是由拍卖会开始的,拍卖师的话音在灯光亮起之前响起。不过待拍物品由“布尔制作的玫瑰木家具、赛弗尔和中国的花瓶”等等,变成了爱马仕之类耳熟的奢侈品—只记住了一个爱马仕,因为从头到底都在出现这个品牌。
爱马仕创建于1837 年,确实在《茶花女》完成之前,不能成为一个可以找碴的点,我对此不无失望,只能说不太喜欢那样的改动。前来拍卖会的喧杂人群从暗中浮现,交际花们穿着类似“苏州婚纱”的礼服。但她们是庸俗的用来衬托茶花女之高贵的交际花,因此我的不满还是有限的。这时迟到的观众纷至沓来,就像是赶来参加拍卖会的浮夸人士的补充背景,人影和引座员的手电光四下乱晃,而最引人注意的脚步声,似乎正是来自引座小姐足下。我心想,为何她们不能穿一双平底软鞋?同时又觉得这一切并非不能容忍,因为这恰好是表现嘈杂纷乱、一味紧追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人群何其冷漠浮浅的一幕。一位不知姓名的女士代替了小说里的叙述者,以高价拍下了那本《玛农·莱斯克》。我没能立即想起她是谁,后来发现她应该是阿尔芒的妹妹。
接着便是小仲马剧本《茶花女》中的第一幕:生日宴会,阿尔芒结识玛格丽特。这时我发现—直到剧终都在印证着—这出戏如果未能像预期的那样成功,一要怪服装设计,二要怪葛丽泰·嘉宝。
生日宴会应该是整部作品中最富丽堂皇、奢靡华美的一段,展现了那位顶级交际花在其职业生涯巅峰时期是何等风光;灯光酒色环佩无不熠熠生辉,而玛格丽特的仪容和气派又使周遭所有事物全部黯淡。但眼前这出戏力有不逮。
责任不在舞台布景,舞台上高悬的几座水晶吊灯很有表现力。使我受到打击的,是我们的茶花女,竟然也穿着“苏州婚纱”。往后,几乎茶花女的每身行头都是这般粗陋,除了病重垂危时的一件睡裙或许另有出处。我们以往一直批评舞台上愈演愈烈的豪华铺张,因此要求《茶花女》的舞台上呈现如电影《玛戈皇后》那样的排场也就有些无理取闹,可是起码的华丽感还是要保证的,因为这是剧情本身的需要。况且布料并不是非常贵的,所需花费更多一些的,不过是心罢了。
安娜·卡列尼娜一袭黑裙,只配了一条珍珠项链,就让一身玫瑰花结、花边皮披肩、长手套、天鹅绒带装饰的女郎们全都没了颜色。服装设计的工作,就应当是寻找到那样一串珍珠,在有质感的简单之上画龙点睛。如果我对女主角孙宁芳过于苛责,那多半也要怨她那身装扮,无奈地折损了我对她的演出的印象。
创造一个与众不同、自有风格的茶花女形象是没问题的,问题在于创造得够不够好。孙宁芳塑造的茶花女,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两点:第一,她常有一个展开双臂的动作,尤其被夸赞美艳无双时,她展开双臂并转了个圈。像个小女孩一样炫耀并撒娇不是不可以,时而流露出小女孩娇态,也是交际花风情万种中的一种,但她不能在卖弄风情时始终只有小女孩那一套—那样便不再有风情可言。她在被阿尔芒故意伤害后,恳请他不要再苦苦相逼,这时也同样地张开了双臂。是的,我通过那个动作能体验到她一时间置身绝境,哀痛难当、难以自持、无以言表,以及—找不到更多的舞台动作。第二,她的咳嗽声显得单调生硬,比方说,有时她真该屏一屏,无论是为了自尊、不甘示弱的倔强性格,还是保住卖笑生意,她都该让我们看出她屏了又屏、乃至屏无可屏。1934 年版的好莱坞电影《茶花女》中,嘉宝的咳嗽,一如她其他所有表演,少而洗练,几声干咳轻而压抑,却咳到人心里去了,隔多少年都叫人胸口被人捏住似的发闷。
诚然,电影不同于戏剧,话剧舞台上演员的面目表情没有特写镜头中那般纤毫毕现,不插电的话,恐怕咳得太轻观众离得远听不到,但是靠微小的肢体动作,也能传达出许多耐人寻味的内容,导演是不是把台下观众想得太远了呢?
“她以香槟灿烂其机智,而有时以眼泪明亮其双眸”, 嘉宝以其内敛而洗练的表演塑造出了这绝代名妓的形象。茶花女,除了与人调笑作一团,更应有种卓尔不群的骄矜,令环绕在周围的男子为之神魂颠倒—求之不得比唾手可得当然更惹人痴迷。而我所看到的女主角,左右逢源是够了,但并无撩人媚态,而且缺少冷傲、娇慵懒散、沉静矜贵等应有的诸多姿态。其实不必担心那样会不像个交际花,成为颠倒众生的交际花的法宝,就在于不像交际花。
如果行文至此给予人的全部印象是这部戏一无是处,那么我该说那是我个人习惯直接提出问题,而厌烦吹捧的陈词滥调所致。我不能忽略掉临近剧终,观众席上渐渐多起来的吸鼻子的声音,可以想象黑暗中还有些更害羞的人没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以尽量隐蔽的动作拭去了泪水,以免带着湿痕的脸被舞台上的光照亮,而暴露了自己动感情的时刻。
这个版本的茶花女,自我克制和绝望求死般的寻欢作乐仍表现不足,始终有点想让阿尔芒自己去领会到“我有苦衷,余情未了”的意思。也许时间问题是导演的苦衷,演出已经很长,很难在茶花女再次忍不住吐露情意前充分铺垫,使得两人看起来始终都像是一对,只是纠结得要命。这位茶花女缺少坚强的意志力,不过茶花女形象中坚强的意志力,包括某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气质,某种程度上说是被嘉宝强化了的,若按王尔德的标准,那么一个恋人的自尊终是有限的,嘉宝版茶花女的自尊已在此标准之上。男主角王玮常因不时甩一下头发之类的动作而让我觉得很好笑—太嫩了,我想,就是什么事也不懂、自我感觉还不错,就像我们周围一点也不少见的那种小男孩。可是,继续想下去,却也没太大的不对,那种带点儿不自知的轻浮却又不乏真挚诚恳的本色演出,似乎也不必过多指责。于是男女主演至少都充分表现出了凡人炽热的爱恋。手帕这个道具用得也不错,尤其是男主角视女主角如仇敌时仍为她拾起手帕那一次。
阿尔芒向玛格丽特的情夫挑起决斗的情节,在小说中是不存在的,只在阿尔芒的父亲单独与玛格丽特会面,解释他们的恋情将会毁掉这个青年时提到过一句,说有这种可能性。但在小仲马后来自己改编的剧本中,这场决斗真的发生了,只是没出现在台上。雷国华版的《茶花女》直接上演了决斗,这也不错,免除了转场后可能交待不清的麻烦。茶花女没有孤独地死去,阿尔芒在她死前赶来,也是小仲马剧本的“再创作”。然而女主角从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到又站起来与男主角并肩摆出一对新婚璧人的造型,整个过程的表演显得生硬突兀,使浓郁的悲情被打断和削弱了。
雷国华最大的改编在于,阿尔芒的妹妹是跟着前来要求玛格丽特离开阿尔芒的父亲一起出场的。设想一下,老先生原本主要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胁迫玛格丽特滚蛋的,他理直气壮,没理由需要帮手;而在发现误解了玛格丽特的人品后,又将女儿带到她面前,她的哀婉恳求于是有点像一种有预谋的胁迫,令他们的行为平添了一丝卑鄙的嫌疑。更不合理的是,那位正直的老先生不可能将他纯洁无比的女儿带到那个不体面的安乐窝,哪怕是让那位她等候在门外也不可能——难道他想让女儿亲眼目睹放荡生活的具体行状?她应该离这里越远越好,而他无疑是作为两个年轻儿女的保护人,独自来消灭损害他们的事物的。
不过,尽管改编不妥,但阿尔芒父亲的扮演者许承先的表演非常出色。另一位出色的演员,则是茶花女的闺密普丽当丝的扮演者李晨涛。值得赞赏的还有舞台设计和灯光。那对恋人共度与世隔绝的幸福时光的乡间,场景中的树影与林间射下的光线美而贴切。葬礼一幕,凄清的蓝灰色,仿佛下着小雨的调子,同众人手中的黑伞相得益彰。连同开场的拍卖会、中间的宴会和决斗,看得出都是用了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