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中秋恳谈会”。召集人告诉我们,只是媒体与专家、地产商的轻松聊天。没想到,某协会秘书长开场就问:
“某某记者来了么?”
“在呢。”坐在后面的记者示意。
“你写给我的检查怎么还没交?”
原来是这位记者在报道中误会了秘书长的意思,被勒令写检查。
轮到任志强发言了:“哦,今天会议的主题是媒体大批判。”他接过前面几个发言者的火药,“你们媒体要是把地产商写死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小块月饼,“今天还有月饼给你们吃,有广告给你们投,到了明年,不但一分钱广告费没有,月饼也没得吃。”顺便说一句,任志强多年基本没给过媒体广告费。
说起被舆论(不仅仅是媒体)误读、误解,想必任志强深有切肤之痛。但我偶尔会怀疑,深夜里,当老任轻抚被误解的伤痕,会不会燃起痛楚的快意?
读书的时候,评论课老师教过一个词:“他者的指认”。在一群强大的“他者”面前,虽然你竭力抗拒,但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正有意无意扮演那被指认的形象。如果说,在2003年出版的《任人评说——任志强笔下的地产人生》,封面上的任志强还有一点像地产思想者的样子,那么,刚出版的《任我评说——任志强解读地产十年》,封面上的任志强则完全是一幅地产斗士的形象了。如你所知,也有人说他是地产界的主辩手、地产界的老愤青等等。任志强挑了这么一张剑拔弩张、气势逼人的照片放在封面,难道不是对“他者的指认”的一种认可么?
任志强在《答复网民的提问》一文中,劈头就说:“被人误解是件很难心安理得接受的事情。”也就是说,被误解,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怎么办呢,“管他们怎么骂,不看就是了”,任志强说,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倘若任志强刚成年,你完全可以说:这孩子,是在骂声中长大的。没错,这十几年来,执拗、不服输的老任,就是在潮水般的被误读、误解中,变得更加坚强、更加愤怒。“误解”他的是媒体,骂他的则是无数的网民。我曾经因为网民误读了我文章的意思而大骂我,很是想不通,但与恶骂老任的那些帖子相比,我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几乎可以说,任志强没有一篇文章不被误读、误解,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篇文章不是被网民拧着看。
是因为任志强不会写文章?恐怕很难这么讲。任志强在书中说,当兵的时候,凭着他父亲的特殊关系,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至今,57岁的法学硕士任志强,还保持着每天阅读6万字以上的速度(上网和看文件等都不算)。我从来都认为,爱阅读的人,文章亦不会浅薄。
我对任志强最深的印象,就是2001年第一次去他礼士路老华远大厦的办公室。那时候,不知老任有没有学会上网,反正他的办公桌上还没放电脑,而是稿纸、文件以及书,一本一本打开的书,朝东的窗台上也都是书,摊开着,一本压着一本,仔细看,上面都画着线、标着注。然后我才知道,直至今天,任志强所有的文章,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出来,再交给秘书打印。老任后来跟我说:小刘(现任秘书)打字还没我写得快呢,不信你问她。
出书的知名地产商王石,据说是自己亲自打字,冯仑的《野蛮生长》基本是口述体文字,潘石屹虽然是别人代笔,但也是口述整理后再润色。个人感觉,王石的文字才华稍胜,冯仑的文字可读性最强,潘石屹的文字装饰性最重,任志强的文字则最具现实性。
可是,任志强的文章和讲话,为什么总是被误读、被大骂?我想主要在于他的言说方式,北京人形容是“有话不好好说”。举个例子。2004年12月12日,任志强在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说:“如果我定位是一个商人,我就不应该考虑穷人;地产商只盖最好的房子,并且只有把这些房子高价卖给富人,政府才能把更多的土地出让金转移到低收入者的住房保障中去。媒体报道时用了这样的标题:“任志强说:我只给富人盖房子”、“任志强说:我不考虑穷人”,网民大骂不算,还把他评为“人民公敌”之一。
两年后的2007年1月12日,任志强在《开发商该盖什么房子?》一文中继续为自己辩护:中国的中高收入家庭和有商品房支付能力的人不是富人,难道还能称为是穷人吗?“商品房是给富人盖的”并没有错。如果说,上面的讲话把“富人”和“穷人”得罪了,这句话,则把所有买商品房的人也得罪了。我身边的同事就坚决不同意:我们辛辛苦苦才凑齐了首付,现在每个月战战兢兢为月供而奋斗,买套小两居怎么就成富人了?别人劝他把“富人”两字改为“中高收入家庭”,任志强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似乎非得把全国人民得罪光了才痛快。不少人私下里说,老任绝大多数的讲话和文章,基本道理都是对的,如果换个叙述方式,根本就没事。从这个角度看,老任没准是乐在其中,文章发了没人骂他,他还不舒服呢。
我虽然早已习惯了老任的严肃劲儿,但有些媒体同行则未必。某周刊杂志的记者,想专访任志强,辗转托我打招呼,我说:虽然我跟老任算得上熟悉,但也从来都是通过他秘书来约访。记者说:我怕死老任了。问:没见过面就怕死了?答:嗯,只是听说过,就是怕。很多记者采访老任,都是诚惶诚恐。有位新闻工龄十多年的记者,也跟老任相熟,但某次采访因为某个资料准备不够充分,被他毫不客气地当场抢白:这个都不知道,也来采访我?
要让老任改变他的言说方式,我看是不太可能了。这就像要让冯仑讲话不带荤段子,让潘石屹的文章不带装饰性一样。反过来,我们也很难让碧桂园的杨国强、合生创展的朱孟依、泛海集团的卢志强和北京玫瑰园的梁希森热衷于向媒体发表言论(这几个人媒体简直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任志强一干人的言说方式?或者,为什么地产商的言说会如此被关注?因为,在这个狂躁、浮华的物质主义时代,快速而高企的财富积累,没有比“房地产”三个字更具有象征意义了,而地产商则是房地产的精华浓缩,地产商的言说就是地产的言说,也因此,这个群体及其催生的利益集团(上下游链条及其寻租阶层),指证了物质主义时代的全部梦想和欲望、光荣和肮脏、沉重和飘移、伟大和卑劣;也因此,当任志强声称房地产应该是暴利的,必然会招来众口一词的抨击;而当他问:“有几个人看过《反杜林论》,又有几个人看过杜林的书?”时,所有人都会漠然而过。
再回到书评的层面。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任人评说》,书里的任志强更像是一个学者,文章的专业性和理论深度,远远超过现在一些貌似红火、串场不已的所谓专家、学者,这也是为什么时任建设部部长俞正声差点想延请任志强去做建设部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的原因。而《任我评说》太像一个愤怒的地产斗士的实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