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宋冬作品的最初印象,是听来的。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他在后海,还有天安门广场,在地上趴了很长时间,哈气成冰。这个道听途说知道的行为作品,让我记住了“宋冬”这个名字。更为深刻的印象,则来自两年前上海艺博会上的那个影像行为作品《砸碎镜子》,那种虚实镜像与空间的特殊转换方式,整个过程的简洁明了与沉默,以及锤子砸破镜子时所产生的异常尖锐而又短促的视听效果,确实有种很耐人寻味的“机锋”。
有意思的不仅是那种近乎顿悟的效果,因为宋冬是艺术家而不是禅宗师傅,他意不在点化开悟,而是在于营造出一种似乎充满玄机而又似乎无意于此的现场境况。表面上看,他的作品都具有很清晰的日常性,但当这种日常性被他提取出来并推向极致之后,就出人意料地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意味和效果。也就是说,那些原本日常的事物和行为,在他的手里转眼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有时候,宋冬就像一个孩子,拿什么都可以玩起来,而且玩得尽兴、趣味盎然。他可以用饼干糕点建一座城市,也可以用鱼头、熟食构建起山水画似的微缩景观,然后再让现场的观众一拥而上,把它们吃光,什么都不剩。从中既可以感受到他的游戏意味,也可以感受到他与众不同的幽默感。他似乎在领着观众跟他一起做游戏,让人们在那段时间里丢开艺术丢开观念和意义,尽情吃喝那些构成他的作品的食物;而当“作品”逐渐消失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哪怕宋冬本人并不在场,人们也似乎忽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不远处不声不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以及那堆“残羹剩饭”;于是你恍然意识到,直到这时候,“作品”才最终完成了;你还会意识到,他的目光可并不是孩子式的,更像一位早已勘破世事的隐身人。
宋冬的为人,向来是内敛和低调的,很多时候甚至给人以有意避免成为公众人物的感觉,希望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而不是自己作品的代言人。但这种距离感,并不真的就是他要有意躲避什么,而是他思考的一部分,这一点从他的作品里同样能找到证据。比如那个装置作品《奶油墙》。在展览现场的诸多作品中,这件用奶油制成的依附在白墙上的作品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但观众却会注意到它散发出来的香味,并顺着这香味来到作品面前。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他们找到了什么?这并不是个容易解答的问题,因为它只是个奶油色、奶油味的空白。至于宋冬想要通过它来表达什么,只有靠观众通过想象,自己去填补空白了。但最终,空白仍旧是空白,宋冬并没有在此留下任何个人的或者公共的线索,仿佛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
在使用日常材料方面,宋冬就像一位武林高手,什么都可用,什么都好用。这次个展上,观众进入展览现场看到的第一件作品,是他新近创作的一组行为影像作品《四十有惑》。12 个液晶屏紧密地排成一行,每个屏幕播放的内容都不相同,但都是些关注细微处的影像—在柏油路面踱步的双脚,脚下路面粗糙而又密集的小孔清晰可见;纯净的蓝天背景下,偶尔随风摇晃的叶子很小的树梢;淡蓝色或浅白色的拼图用的小片;幽静的清晨或傍晚,湖面被丢下的石子打破平静,泛起一阵暗淡的波纹;一些似乎只有苍蝇大小的彩色小玩具,被人用苍蝇拍子时不时拍打着,变换着图案;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个把五颜六色的蔬菜不断切碎的场景,那些家常蔬菜被切成小碎块之后,呈现出非常漂亮的图案。观众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影像都看到,在他们看某个场景的时候,通过眼角余光,会发现另几个屏幕因播放完毕而变成了雪花点状态;而当他们离开这个作品时,可能会突然意识到,“雪花点状态”就某种意义而言,不正是那些细节影像的终极状态么?宋冬的这个局,布得很巧。
观众在最大的展厅里领略了《砸碎镜子》、《烧镜子》等作品的玄妙视觉感受之后,马上又会被高高挂在展厅尽头墙上的袋子所吸引。在那个幽暗所在,装了冰的袋子被一束暗黄的光线映射着,慢慢地往下滴着水。这个装置作品,名叫《泄密》。
宋冬作品对材料和背景的选用是比较日常化的,但从作品的呈现状态上看,又很私人化。正是这种私人化,造就了这些日常材料与背景的“陌生化”效果。
此次宋冬个展的整体格局设计,呈现的是一种从幽暗逐渐向明亮过渡的过程。底层展厅由于以影像作品为主,而产生了幽暗空间的效果,那条通往上层展厅的狭长走廊,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私密化的感觉。宋冬还特地在走廊台阶的立面上标上了连续的数字,给人以默数数字的暗示—这是代表时间的延伸么?宋冬没有作任何说明。
上层展厅中,迎面是一套名为《吃喝拉撒睡》的作品,其中的图像仿佛都是透过门镜所见。左右两侧的展厅,则呈现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右侧小厅展示的,是名为《面壁》的照片装置作品。“很久很以前/ 达摩从印度到了中国/ 理由是—禅/ 很久很以后/ 宋冬从中国到了印度/ 理由是—艺术/ 达摩不会中国话/ 闭嘴面壁十年/ 壁留下他的影/ 宋冬不会印度话/ 闭嘴面壁十天/ 壁留下了艺术”,这段出现在画面上的说词,有些令人欲笑不能、欲悟不得—艺术与禅算是碰上了么?相比之下,而左侧展厅里那个宋冬与母亲共同完成的装置图片作品《物尽其用》,要清晰、具体得多。宋冬母亲收藏积蓄了几十年的家庭物品,被一一陈列出来。尽管我们无法获得身处现场的体验,但仅仅通过这组图片,就能充分感受到其中所包含的复杂情绪和信息。
在这件作品中,宋冬仿佛变身为社会学、家庭史、个人亲情史的研究者与体验者,把已然成为过去的那个特殊而漫长的时代中最令人百感交集的一面,平静而又异常强烈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给人以无声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