揖梅让石



     今年江南春寒,明明已三月下旬,梅花却才刚刚盛开,柳叶也初初新绿。这天,我到杭州讲学;傍晚课罢,与学员一道饮宴。席间,不知谁人提起了“男女平等”;我笑着说道,这是西方的词儿,因这词儿,把男女关系都搞坏了;若用中国文明的观点,就该换个词儿,“男女平衡”。众人闻言,不论男女,尽皆抚掌。

  现代的男女关系,实在不好。

 揖梅让石
  首先,受西方影响,现代人喜欢渲染“爱情”,更极度吹嘘“情欲”。男欢女爱,本天经地义、正正堂堂;但他们这般夸大,总之不对。于是,不论男女,想方设法,都要让自己更具性吸引力。结果,情欲亢奋期一过,男女关系便急转直下,就变得索然无味,遂开始嫌恶对方,开始觉得“爱情已然远去”,才会有“七年之痒”云云(现当然缩得更短)。正因如此,人一旦衰老,也意味着性吸引力不再,现代人于是普遍怕老,尤其某些“时尚”人士,避老畏老,唯恐不及;这些人时髦光鲜,但怕老怕得有些歇斯底里。

  这样的男女关系,除了情欲结合,好像别无余事;较诸动物,也似乎已差别无多。但这“爱情观”后头,因藏着了惊人商机,故在这资本主义时代里,反而最具正当性。所以,主流文化竭力歌诵,传播媒体也极力标举。譬如台湾的情人节,一中一西,每年两回疲劳轰炸,讯息铺天盖地;如此无边无际地渲染,怎么看,都有种歇斯底里。

  除夸大情欲之外,百年来,我们还看到高喊“平等”的女权主义者,也看到习于拘禁女子的冬烘先生,两造极力争辩着男女关系。尽管他们各执一词,雄辩滔滔,但某些地方,却极相像:首先,他们脸上紧绷,充满气愤,甚至还带着凶相;其次,他们极爱说理,老爱拨乱反正;然后,他们谈男女,都夹杂太多的权力关系,男女之间,过于紧张,都像敌人似的。

  女权主义也好,冬烘先生也罢,他们都在权力中拉扯,彼此争斗,相互角力。男女关系,正如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旦在权力中较量,落于权利义务之纠葛,就很难健康,更难清爽。两造更大的共通点,是对异性都少了如实的体会,更缺乏根柢之爱悦。有些女权主义者,悉心照料猫狗,看着看着,深情惓惓;但一提起男人,却始终没几句好话。至于许多冬烘男人,满口天下国家,满嘴人民百姓,心中似乎充满“大爱”;但才一回家,见了自己的妻子,却常正眼也不瞧一眼,不由自主,就心生厌恶。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总是目不斜视;他们一向是在路旁不看花花草草,在街上也不瞧男男女女。

  如此之人,建立起来的男女关系,又怎么可能健康呢?但麻烦的是,不管是女权主义者,抑或冬烘先生们,他们常常越不健康,就越爱建立秩序;他们个个肩负使命,宛如都要伸张无上正义,像复仇似的。

  中国的男女关系,原不该如此。中国文明固然讲究男尊女卑,但这尊卑,正如天尊地卑,其实也就是个顺序,有先有后罢了!若受西方荼毒,老要把这尊卑往权力的方向去想,那就是现代人的浅薄了。在中国的礼乐文明里,男尊女卑的同时,彼此更互有揖让;因此,男女之间,便多能维持动态之平衡。正因有此动态平衡,于是,无论穆桂英的飒飒英姿,或是贾母的德高望重,乃至于《大宅门》电视剧里白二奶奶的决断果敢,中国人一向不觉有异,而这,与“男尊女卑”是丝毫无有冲突的。

  我自己爱看戏曲,戏曲中的男女关系,其实多半比今人健康。譬如夫妇,通常戏中老爷出场,夫人紧随其后,然后互有揖让,相敬如宾。遇有大事,两人商量之口吻,比起今人强调的男女平等,都更有着相互礼敬的平衡之美。于是,我想起杭州讲学的隔天,偕好友三焦夫妇同游西湖,走着走着,遂见一亭;此亭隔水遥对孤山,但见梅花一片盛开;亭上有匾,隶书甚好,写有四字,“揖梅让石”。是呀!“揖梅让石”,西湖正因有此揖让,遂成天下独绝;而今,中国文明初初重建,礼乐刚刚再起,就也该从男女间的相互揖让做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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