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中国现代化的终极愿景是“文明”
【现代化转向】 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已近百年。 金耀基先生毕生投身中国的现代化转向研究, 他提出中国的现代化转型有三个主旋律:“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从帝制到共和”、“从经学到科学”, 但终极愿景是要建构“一个有中国文化性格的现代文明秩序”, 而这个现代文明秩序, 包括政治、 经济、 伦理、审美等文明范畴。 2013年,金耀基先生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一套学术作品集:《社会学与中国研究》、《中国的现代转向》、《中国社会与文化》、《中国政治与文化》。金耀基在《中国的现代转向》增订版序中写道:“环顾今日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三地都已在现代化不同领域,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就!但现代化的大业,远远未竟。中国‘现代转向’的终极愿景是建构中国的现代性,换言之,即是中国的现代文明秩序,包括政治、经济、伦理、审美等文明范畴。讲到底,中国的‘现代转向’是一个从传统的文明秩序转为一个现代的文明秩序的历史过程。” 没有“没有传统的现代化” 金耀基亲历了大时代的变动,生于大陆,长于台湾,求学于美国,任职于香港。童年在动荡的抗战岁月中度过,1949年随父母赴台。他读成功中学时,国文老师是著名新诗人纪弦。本科就读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到政治大学政治研究所转念政治,随后以公费生资格到美国匹兹堡大学留学,主要读国际政治、社会发展,偏重于社会学。1960年代是社会学的黄金时期,金耀基从社会学中得到知识的沃源,奠定了一生研究中国现代化的重心。 从美国回台湾后,金耀基在政治大学教书,又在商务印书馆兼任编辑工作,积极致力于现代化的研究。1966年出版了成名作《从传统到现代》,这是第一本有系统地谈中国现代化问题的书。金耀基在自序中说:“中国现代化运动是一庄严神圣的运动,它不只忠于中国的过去;更忠于中国的将来。它不只在解救中国历史文化的危亡,更在把中国的历史文化推向一更成熟的境地。” 多年后,金耀基读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大诗人帕斯(Octavio Paz)论墨西哥前途的文章:墨西哥是“命定的现代化”,墨西哥伟大文明的一些传统在现代化过程中虽会遭到损坏,但他坚信现代化是墨西哥所“命定的”,是非走不可的一条路。金耀基深感自己对中国的想法亦是如此。 1970年,金耀基到香港中文大学执教,开始见证香港起飞,也热情地投入公共事务,尤其是香港廉政公署(ICAC)的发展,他在ICAC成立之初就参与了。1977年,金耀基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院长,1989年任中文大学副校长,2002年任中文大学校长,2004年荣休。他在研究、教学、行政之间游刃有余,对“大学之为大学”深有思考,1983年出版《大学之理念》。他发出醒世警言:“有人说,21世纪是中国世纪,我认为,如果没有50到100间第一流大学的话,这是痴人说梦。” 金耀基研究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早年提出“器物技能”、“制度”与“思想行为”现代化三层次的看法,近年又提出“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从帝制到共和、从经学到科学”的三个主旋律的论述。在他的现代化论述中,中国现代化是一个中国文明转型的过程,文明转型是多面向的,它包括社会、经济、政治与学术文化的各个面向。他对台湾、香港的经济与政治现代化的观察,写过《政治现代化之突破与新境界—论台湾经济变迁与政治发展之关系》、《后儒学文化中的民主探索—台湾民主转化的个案研究》、《行政吸纳政治—香港的政治模式》、《香港政治特性及其民主发展》等多篇宏文。1994年,金耀基荣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 2007年,金耀基受邀作北京大学费孝通纪念讲座的主讲人。他指出:“现代性问题涉及传统与现代二者之关系,全球性问题涉及的则是全球与地方(本地)二者的关系。简单化的文化全球化理论以为全球化是全球淹没了地方(local,可译为本地,亦指民族文化),正如简单化的现代化理论以为现代化是现代取代了传统。事实上,现代必然由传统转化而来,现代中不可能没有传统。我曾说没有‘没有传统的现代化’,全球化不是全球淹没了地方,反是激发了地方(民族)文化。全球中不可能没有地方,我要说,没有‘没有地方’的全球化。” 中国现代化的三个主旋律 时代周报:你在31岁写了《从传统到现代》,可以说,对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研究贯穿了你几十年来的学术生涯,这是不是和台湾、香港、大陆的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变化密切相关呢? 金耀基:没错,我在1966年出版了《从传统到现代》,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大陆在1966年正爆发了一个反中国现代化的“文化大革命”。此后40年,我研究著述的主线就是中国的现代化和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也即是研究中国的传统文明到中国的现代文明的“大转型”。我的论述立根于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学的知识。社会学可以说是我研究中国文明大转型的着力点与切入点。 在20世纪的初叶(五四)与中叶(在台湾),先后出现过中西文化的论战,不断地争中西文化之优劣,其中虽不乏精卓之见,但大都是浮言虚语,对中国文明转型问题的本质性鲜有认知。中国从一个农业文明一波三折转向工业文明,中国传统文化在这个大转型过程中已发生重大变化。但是不是说,中国传统文化完全退失或没有价值呢?当然不是,我们从台湾、香港、大陆社会在这个大转型中可以看到,有的传统价值与观念是淘汰了,但千门万户的传统文化,有的在新文明中依然富有生命地存在着,有的则不止经转化而焕发新生命、新风采,并且成为文明转型的新动力、新资源。 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但自我于1966年发表《从传统到现代》以来,中国现代化先后在两岸三地才真正展现了波澜壮阔的力量与图象。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们所看到的正是中国从传统到现代的过程中,在社会、经济、政治、学术文化各领域的变化。中国百年的发展已经(至少局部地)走向了现代。我在《从传统到现代》的书中,提出造成文明转型的现代化中,具体地体现在三个层次:器物的层次、制度的层次、学术文化思想的层次。今天中国正在形成的工业文明中,这三个层次的变化是显然的,虽然在程度上并不齐一。 时代周报:你提出中国现代化的三个主旋律,是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全面思考? 金耀基:我近年提出“三个主旋律”,这是从中国现代化的历史经验中抽绎出来的理论性表述。第一个主旋律“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这是中国文明转型的基轴,今天我们已是处于一个工业文明的时代了。这个主旋律所表现的是中国的工业化,属于经济特别是“政治经济”的范畴。百年来,中国实行的经济发展的路线或策略,有三民主义主导的半计划经济,有马列主义主导的全面计划经济,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一而足。这些都是“次旋律”,主旋律是工业化。而工业化是以科技为根核的,科技本身的转变(如今日已发生资讯科技的革命)也就改变工业化、工业文明的性格。 第二个主旋律是“从帝制到共和”,这是中国的现代政治文明秩序演革的主方向。百年来中国政治上占主导地位的两个革命党——国民党与共产党——先后建立“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皆以“共和民主”为鹄的。事实上,从全世界范围看,20世纪出现了从殖民帝国走向民族国家,从君主本位走上人民本位的大趋势。1911年辛亥革命,帝制虽倾覆,但共和是一早产婴儿。百年来,共和之路充满沧桑,我在2011年写过《百年共和:人间正道是沧桑》的长文。应该一提的是,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后,痛定思痛,先有土地改革、经济建设,上世纪80年代更循孙中山政治发展三阶段的理论,走上共和宪政之路。台湾的民主建立,应该值得高度肯定,但它始终被“族群”问题、“民粹”问题所折腾,政府行政效率大打折扣,法治更未臻成熟。 中国共产党1949年建立了共和国,开国以来,不断在路线和阶级斗争中折腾,时而有反修,时而有反资大运动。1966年更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实上,这是反文明、反文化的大浩劫。“文革”虽标榜“大民主”,但与共和民主的理念南辕北辙。“文革”的唯一赎偿意义是它使国人猛醒,反思国家、民族前途的方向。在这样的思想大背景下,邓小平喊出改革开放的巨声才能有万山响应的效果,而中国自此重上百年来的中国现代化轨道。30年来,经济的现代化的成就举世瞩目,中国已登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位置,但就现代化的整体格局来看,政治改革的步伐是滞后于经济改革的。其实,民主与法治正是“人民共和国”政治秩序的天纲地维,也是中国长治久安的不二法门。我的《中国政治与文化》一书,千言万语所探索研讨的就是中国现代化运动中“从帝制到共和”这个主旋律。 时代周报:请谈谈中国现代化中“从经学到科学”的另一个主旋律。 金耀基:“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是中国文明转型的基轴,而“从经学到科学”则是中国文明转型的核心。根本上,工业化是因科学技术带动的。“从经学到科学”这个中国现代化的主旋律是指中国学术文化性格的大转变。从汉代董仲舒独尊儒学以来,直至清末,两千年中,经书是士子读书致仕的必修典籍,而1400年的科举,亦以经书为考试的主要内容,经学无疑是中国传统文明秩序的学术与文化基石,传统中国有“儒教之国”、“礼仪之邦”等称谓与形象,都与经学有关,故冯友兰说自汉代至清末的2000年为“经学时代”是很精当的,但他认为经学今日是由哲学所接代,则是“见微”而未能“知著”了。 自20世纪初以来,从中国整体的学术文化性格的变化来看,中国的“经学”是被“科学”所取代的。“经学时代”结束后进入的是“科学时代”。1905年清廷颁诏“废科举,设学校”是“晚清新政”的大举措,这不啻是经学走下“圣坛”的第一步,也是科学进入中国教育的开始。自此,数学、物理、化学一步步成为小学到大学的必修科目。辛亥革命后,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时发布的《大学令》,把忠君、尊孔的经学科取消了。民国元年严复任北京大学(原为京师大学堂)首任校长时,并经学于文科,经学的部分内涵纳入到了文科中文学、历史与哲学等新学科中。诚然,经学在大学中已无“圣典”的光芒,它的独立身份与主体性也已经消失,而在大学生的知识结构中,科学的范畴不断扩大(由理论科学到应用科学,由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科学的地位日受尊崇,在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标举“科学”与“民主”,科学不止成为“新文化”的标杆,且已成为国民崇拜的对象。昔时有“遗子一经,胜过黄金一箩”之说,而今则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民谚了。 100年来,科学的发展是与中国的教育特别是大学同步的。其间虽经军阀割据、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文革”的种种干扰与冲击,但科学已经在中国的土壤里生根,并且是中国新工业文明的文化基础。 人类主宰自身更需人文学问 时代周报:20世纪以来,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也深深地影响了现代化文明的进程? 金耀基:在20世纪,科学技术有人类史上最大的发展。鲍亭(K. E. Bonlding)出版《20世纪之意义:大转型》一书,虽写于20世纪60年代,但已意识到20世纪之意义在于人类文明的大转型,即由农业文明转型为科技为基础的工业文明。当然,鲍亭并不能预见到20世纪末叶中国的崛起,而中国的崛起也正是经历了一个文明的巨大转型。 今天居住于两岸三地城市的中国人,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无不与科学、科技息息相关;生、老、病、死的生命历程没有不是带有科学文明的印记的。近30年来,资讯科技的革命性发展(互联网是其一),我们的时间观念、空间观念,以及人与人的沟通、交往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于“人的科学”的拓展正方兴未艾,对人类的影响更难以预测。讲到这里,我们不能不问人类的现代文明,特别是中国的现代文明的前景是什么?我们希望的是怎样的现代文明? 时代周报:科学是工业文明核心的知识基础,科学对人类文明的贡献的确巨大,但科学也为人类造成了新的问题,有的甚至是灾难性的问题,你如何理解这种现象? 金耀基:2013年9月23日,杨振宁先生在有“东方诺贝尔奖”之称的“邵逸夫奖”的颁奖礼上发表了一段话(原文是英文的):“诚然,20世纪的物理科学与生物科学上的发现为人类的生产力、健康与福祉以及知识的视野带来了史无前例的进展,从而基本地改变了地球上人类的命运。但是不幸的是,这样的进展也为21世纪带来史无前例的新问题,包括人口爆炸性的增长、资源的匮乏、环保问题的恶化、流行病的威胁,以及核武战争等,也是明显的。这些困难的问题只能够靠科学研究的新的进展来解决。” 杨先生关于科学(科技)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与影响以及带来的新问题,讲得精约深透。他说科技带来困难的问题,也需靠科学研究的新进展,这也是毋庸置疑的,譬如资源的匮乏(如石油)就需要靠科技来开发新能源;环保问题的恶化也需要靠环保科技来解决;又如流行病的控制与医治也需依赖医疗科技的新发现来应对。但是,杨先生说科技带来的困难的问题“只能够”(can only be)靠科学研究的新的进展来解决,则就不是我所能同意的了。事实上,科技带来的问题(如核武战争)并不是科技本身的问题,而是发明或运用科技之“人的问题”,这是人要学会如何主宰人自身的问题。人类因科学知识而主宰自然,而人类要能主宰人自身却更需靠人文学问,特别是伦理学的知识。 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伦理学是关乎人之如何活及人之快乐的知识,他以为这种知识是“实践知识”,与科学之为“理论知识”是属于两个不同范畴的知识。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哲学虽代有豪杰承继亚氏之说,但自17世纪以来,科学之知识俨然成为一切知识之尺度,甚至出现科学等同于知识的科学主义。19世纪以降,特别在20世纪中叶,亚里士多德的实践知识在大学成为绝响。60年代存在主义的学说风行一时,更有伽达玛哲学导引的“注释学转向”,显示西方哲学有回归亚里士多德的实践知识的传统之势,并以“人的问题”为探索的焦点。 至于中国的古典思想和哲学,其核心就是伦理学,所关心的不外是“人的问题”,不外是“人间的秩序”的建构。《大学》一书开卷即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要止于至善”。经学(四书五经)不是以求“真”为目的,其核心是以求“善”为鹄的的成德之学,或“德性之知”,这是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或实践知识可相比相通的。但从20世纪初西学(其实是科学)进入中国的现代大学以来,它已取代了传统中国的经学地位,即是我所说的“从经学到科学”的学术文化之大转换。百年来,科学已成为现代中国学术的核心内涵,也可说是中国新文化的重要内涵,科学是中国新的现代文明(工业文明)的知识基础。这是中国学术史、文化史应该大书特书的事。但是,在肯定现代大学成为“求真”的科学知识的重地之时,我们也不能不指出“大学之道”所讲的求“善”的“德性之知”或讲价值的实践知识,相对地被冷漠或边缘化了。 我近年来多次强调“大学之道”必须同时以“求真”与“求善”为终极目标,两者不可偏废。 时代周报:你说过中国现代化的终极愿景是要建构“一个有中国文化性格的现代文明秩序”,如何在全球化的语境中理解这一终极愿景? 金耀基:我从事中国现代化的研究40年,在我所写的几本书中,其中两本是从宏观的现代化理论着眼的。一本是1966年的《从传统到现代》,另一本是2013年增订版的《中国的现代转向》。此二书之题旨与志趣是一脉相承、先后互应的。我的二本书在论述中国现代化与全球化时,其中一个不由得不关注的问题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中国文化是不是将会消失?中国在一个全球化的浪潮中,中国文化是不是将遭致淹没?对这两个问题,我曾指出,“从传统到现代”是一个主要以“时间”为度向的“现代性问题”,但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则已转为一个以“空间”为度向的“全球性问题”。我认为自19世纪末到21世纪这个跨越三世纪的中国现代化的“漫长革命”,正在塑造一个有中国文化性格的现代文明秩序。这个新文明的秩序不会是完善的,但是可以不断去完善的。
更多阅读
浅评《同治中兴: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1862-1874
浅评《同治中兴: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1862-1874)》《同治中兴: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1862-1874)》[1](The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The T’ung-ChihRestoration,1862-1874)是已故耶鲁大学教授芮玛丽(MaryClalaugh Wright 191
钱天白:中国因特网的先行者
钱天白:中国因特网的先行者2014-07-30 崇安区档案馆 无锡档案1987年9月20日,一封以“越过长城,走向世界”为内容的电子邮件,通过拨号上网,从北京的一台计算机经意大利发往德国的卡尔斯鲁厄大
马云突然出手大清场:中国重新洗牌,现在是抢钱时代,谁醒了?
亲爱的朋友首先恭喜你打开了这篇文章,既然进来了就留给自己3分钟的时间把它看完,因为我们将送给你一份不可思议的惊喜!离国家进入世贸零关税,贸易全面打开倒计时已不到1个月的时间了(公元2015年的7月份开始),国外品牌将大量进入中国,走的全
2014紫荆之巅:中国中小企业的未来的发展出路在哪里?
2014紫荆之巅:中国中小企业的未来的发展出路在哪里?独立政治经济评论人:蒙玮。前沿提示:2012年,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是史上最具创造性、创新力的“中国天使投资元年”!2013年则是中国互联网金融产业全面爆发并快速成长发展的一个具有划时
唐瑛:珍爱自己的女子,才是一辈子的美人文/李筱懿
唐瑛:珍爱自己的女子,才是一辈子的美人蔡康永描写他的母亲,是个标准的上海名媛:每天 12点起床洗头,做头;旗袍穿得窄紧;心情好的时候,自己画纸样设计衣服;薄纱的睡衣领口,配了皮草;家里穿的拖鞋,夹了孔雀毛。蔡康永像看客一般,望着自己的母亲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