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零……”炕边的电话响了,坐在炕上的窦中兰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和高粱秆,一把抄起电话:“海波,是你吗?……我们都好,你们放心吧,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累着。”
电话的那头是窦中兰的大儿子刘海波,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在密云县城的一家企业工作,另一个在陕西省长安大学念大四。正是他们的母亲窦中兰,十年如一日做豆腐,供他们上学,撑起了一个贫困的家,造就出色人才。 自尊、自信、自立、自强。认识窦中兰的人们谈到她时,无不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一位令人佩服的母亲!”“一定要撑起这个家”
蚂螂是蜻蜓的土名。蚂螂峪村是个不大的小山村,距离密云县城有一百多里的山路,村边有条不宽的小河,白马关河,一到夏天,河边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窦中兰家就住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河的对面不远就是冯家峪村,直线距离不到2里路。过去白马关河上没有桥,蚂螂峪村的村民要去冯家峪村,就得绕行东白莲峪沟门桥,多走4里路。
三十年前,窦中兰嫁给了蚂螂峪村的刘显友。夫妻二人都是勤快人,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家里种着2亩多地的玉米、高梁,养鸡又养猪。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1977年,大儿子刘海波降生了,家里热闹了起来。1980年和1984年,家里又多了两名新成员:刘海涛和刘海强。尽管日子紧巴巴的,窦中兰的脸上常挂着笑。 天有不测风云。 1985年开始,刘显友开始觉得胸闷,咳嗽。刚开始以为就是感冒,没放心上。 症状越来越严重,1987年的一天,刘显友咳嗽时吐血了。 窦中兰急了,赶紧把丈夫送到了县城医院。大夫检查完告诉她:可能是肺结核病。“痨病!”窦中兰听了差点晕过去。她又带着丈夫来到位于通州的北京胸部肿瘤结核病医院就诊,医生悄悄地拉着她说:“回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可能熬不了多久了。”窦中兰“扑通”一下跪在医生面前,拽着医生的大褂哀求:“救救我丈夫,孩子不能没有爸啊!”可是无济于事。临走时医生告诉她:多吃点营养,多喝鸡汤。 无奈的窦中兰只能带着丈夫回家,一路上她还得笑着安慰丈夫:“没事,医生说养养就好了。”刚回到家,她抱起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和十只新孵的小鸡,和邻居换了肥一点的鸡,给丈夫熬鸡汤。 丈夫病倒了,孩子们还小,一切生活的重压都靠窦中兰独自承担。照顾丈夫,抚养孩子,洗衣做饭,下田干活,上山打柴,养猪……五六十斤的柴火背在身上走山路,即使是男人都累得腰酸背痛,窦中兰却从没在丈夫和孩子面前皱过眉毛。一捆柴火只能换4毛钱,可就是为了补贴家用,窦中兰一有闲工夫就上山打柴。她听说獾肉能治肺结核病,就走几十里山路去找獾肉…… 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的窦中兰看着病床上憔悴的丈夫和炕上熟睡的三个孩子,她暗自抹了抹眼眶中的泪水,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撑起这个家!” “起得比打鸣的鸡还早”“卖豆腐哟,卖豆腐哟。”每天清晨,冯家峪村的村民们就能听到熟悉的吆喝,在村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旧卡其色外套,戴着一顶旧毛线帽,推着一辆长白山牌二八单车,车后座驮着一大盒子豆腐。从1992年到2002年,大伙听了十年的吆喝,吃了十年的豆腐。“我做豆腐就是因为能来现钱,而且收入也能多点,每天能挣个几十元钱,豆渣还能喂猪。”窦中兰说。
从1992年开始,窦中兰开始做豆腐。买粉碎机的钱是借的,黄豆是赊的。每天夜里2时就得起来干活,她家厨房的灯光成了山沟里的“启明星”。“起得比打鸣的鸡还早。”她说。 俗话说,打铁行船做豆腐。做豆腐看似简单,工序却非常繁琐。先得把黄豆用粉碎机打碎,俗称“打碴儿”,拿水浸泡七八个小时。等豆子膨胀后,上粉碎机打浆。一边还得烧水,把豆浆搀开水再煮开,然后上滤网滤渣,一边滤,手里还得拿木板使劲夹,把豆浆都挤出来。滤好的豆浆放缸里,最后点卤,上豆腐盒子盖木板压成形。 好豆腐要三开:碴泡开,水烧开,浆烧开。这三道工序是做好豆腐的基础。关键是点卤,点多了豆腐太老,点少了汤多成不了块。起先窦中兰老是弄不好最后一道工序,豆腐出不来,急得直哭,又不能让家里人发现,只能憋在心里,烂在肚里。慢慢地,她摸索出了门道,一盒豆腐点2两卤水,4个小时能做3包豆腐。“看着亲手做的豆腐,心里那个高兴啊。”她说。 初冬早春,卖豆腐十载趟冰河豆腐做好了,卖豆腐还是难题。
蚂螂峪位于山沟里,要到冯家峪等其他村去卖必须绕过村边的白马关河,这一绕又得多走4里路。看着二三十米宽的河水,窦中兰咬咬牙:趟过去! 不管春夏秋冬,窦中兰都推着二八车,后座上驮着一盒豆腐,沿着山路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一步步趟着河水过去。白马关河并不深,刚刚没过小腿肚,河里的小石子成了“地雷”。一个不小心,压上小石子,单车一歪,四五十斤的豆腐盒子就掉河里了。看着起早贪黑做成的豆腐在水中碎开,窦中兰的心也碎了。“我坐在河边哇哇地哭,但回到家又得乐呵呵的,不能让丈夫和孩子们看出来。” 冯家峪村村委委员丛德明经常路过白马关河,一到冬天,每天早上七时不到,他就能看到结冰的河面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地推着一木盒子过河,他知道,那肯定是窦中兰。看到窦中兰过河那吃力的样子,他关心地问:“嫂子,歇歇吧。”“不歇了,家里还等着我卖完豆腐回去做饭呢。”窦中兰总是这么说。 盛豆腐的木盒子底光溜溜的,因为经常摩擦,没隔多久就得补底。窦中兰个头不高,推着高大的二八单车,还装着四五十斤豆腐,不得不走一段歇一会。 冬天山里人爱吃冻豆腐,窦中兰每次都多做一包豆腐,多挣点。“一到年底,我就眼瞅着河水,眼巴巴地盼着什么时候结冰。” 可山里的冷却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河水冰得刺骨,透着心地凉。最痛苦的是秋末,河面结上薄薄的一层冰,下面却是冰水,一脚一个窟窿。薄冰锋利得如同刀子,窦中兰又必须光脚过河,腿上经常刮得无数小口子,鲜血直流。可她顾不上这些,过了河穿上鞋袜,赶紧地推着车走家串户去卖。 窦中兰推着单车,北到下营村,南到保峪岭村,东到石洞子村,西到西口外村,十几个村子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最累的一次走了6个村,没卖完一包豆腐。”尽管是笑着告诉记者,可她的眼神里依然能看出心酸。 慢慢的,大伙发现,窦中兰做的豆腐好吃,人也实在。经常是窦中兰刚到村口,大伙就围上来你一斤,我两斤地抢着买。一包豆腐基本走完一个村就卖得差不多了。而且冯家峪镇的政府食堂,小饭店也开始订她的豆腐。“一天做3包豆腐都能卖完,心里甭提多高兴。” “她做的豆腐不面,吃上脆,花了心思,好吃。各个村都抢着买。”原冯家峪镇妇联主任高仕琴告诉记者,“现在她不做豆腐了,大伙儿都挺怀念的。” 三年还了一万五千元蚂螂峪位于深山沟里,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还没有通电话和电视,地理位置极其偏远,并且是泥石流易发区。1994年,县里开始着手旧村改造,蚂螂峪村的7户村民必须过河,搬到冯家峪村旁,郭明来是冯家峪村第二生产队队长,负责上门做搬迁动员。
“当时我就犹豫了,老姨(窦中兰)家会搬吗?”郭明来告诉记者。当时搬迁户没有新房,必须购买冯家峪村村民的房子,窦中兰如果搬家,就得掏18000元买房子。而她家搬迁只能补贴3000元,15000元对于远近闻名的“困难户”,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说实话,上门去做老姨家工作时,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搬,为什么不搬?组织上定了的事,我家决不扯后腿。”听到郭明来的来意,窦中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窦中兰对房主郭明江说:“明江,就当是老姨向你借钱,我匀两年给你。” 窦中兰家有一个蓝色的小记事本,巴掌大,封皮都快掉了。它是窦中兰家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从丈夫生病后家里的一切收支情况,精确到一毛钱。自从搬迁后,本子上又添了一个专项支出:“1994年买房借款”,多了长长的一串数字:4月30日,借窦某现金500元……7月15日,借王某现金100元;11月4日,借周某500元……为了早点付清欠款,窦中兰更加卖力地干活,最多的时候养12头猪,一天出3包豆腐,还得洗衣做饭,照顾家里。3包豆腐只能挣个二三十元,窦中兰一边借钱一边还房钱。为了不耽误,有时不得不忍痛把刚刚长成的小猪卖掉,儿子们不懂,问她为什么把马上要长肉的小猪卖掉,她只能说:“猪太多了,照看不过来。” 一边缓解家庭财政危机,一边还得照顾生病的丈夫。听说太师屯有位中医能治痨病,她就骑着单车赶山路去求药,往返90多公里。“早上带着星星走,晚上带着星星回。”药太贵,她只得拿石碾把药碾碎,让丈夫把药渣也吃了。 丈夫需要补充营养,为了买点羊肉,窦中兰骑车赶到密云县城一街回民羊肉店买羊肉。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她只好把家里情况跟摊主说。“救救我丈夫的命吧。”窦中兰说得嘴巴都干了。摊主看她可怜,就给了她7元钱的羊肉。没过多久,她又赶到县城,将7元钱补上。那位摊主感叹地说:“没想到她会还钱。” 家里日子过得苦,一日三餐都是棒子面等杂粮,平时窦中兰跟村民换点胡萝卜什么的,都舍不得给孩子们和自己吃,留着给丈夫。一天,她卖了一上午的豆腐,回到家已经耽误了做饭,看着锅里剩着的5个馒头,孩子们已经饥肠辘辘。她咬咬牙,笑着对孩子们说:“这还有几个馒头,我刚在厨房吃了1个,你们快吃吧。”二儿子刘海涛平时挺精细,看着馒头问窦中兰:“妈妈,你别骗我们了,早上剩的就是5个啊。一起吃吧。”一家人围着火炉啃着硬邦邦的馒头,窦中兰心里感觉特别甜。 整整3年工夫,40岁出头的窦中兰的头发全白了,账本上的数字一个个被打上了勾,在病床上躺了十年的丈夫奇迹般地好了,能干活了。大伙都说,这是个奇迹。可熟悉窦中兰家情况的人知道,是窦中兰瘦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奇迹。 为一根冰棍把孩子踢哭孩子是妈妈的心头肉。培养3个孩子长大成人,窦中兰没有少操心。
老大刘海波5岁就开始干活,8岁开始上山打柴,下地。早上叫起床,从小懂事的他从不用叫第二声。一次夜里,海波写作业,爸爸刘显友为了省电,叫他关灯睡觉。窦中兰急了:“省了盐酸了酱,省下柴火睡凉炕。儿子白天干活,晚上不让写作业,啥时写啊?” 刘海波的衣服是邻居送的旧衣服,海波穿完了给弟弟穿。上学用的铅笔头是同学用剩的,由于太短没办法握,聪明的海波把铅笔头插在彩笔杆上接着用。窦中兰看在眼里,心里挺不是滋味,但儿子却安慰她:“妈,您看,废物能变宝。” 但海波也有不懂事的时候。1992年的夏天,早上海波向妈妈要了1毛钱买笔,可当窦中兰推着豆腐车来到冯家峪村时,却看到儿子手里抓着一根冰棍。当时窦中兰就火了,停下车,上前就是一脚踢在儿子身上。海波倒在地上,恨铁不成钢的窦中兰又是几脚,海波终于哭了。“说实话,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当窦中兰面对记者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忍不住伤心地掉下眼泪。 学校开家长会,窦中兰总是悲喜交加。儿子们都很聪明,特别是海波,年年在冯家峪小学拿第一,家长会上老师的表扬总是让窦中兰高兴上好几天。愁的是,家长会上总是要交一些学杂费,虽然不多,才几元钱,可窦中兰实在是拿不出来。 郭明礼和窦中兰是老邻居了,经常来往,他还清楚地记得1988年春天的那个上午。河水刚化冻,还有点寒气逼人。郭明礼走到村口,远远看到窦中兰站在墙角边,双手不断地擦眼睛。“我上前看到嫂子在哭,就问咋回事。”郭明礼回忆道。 “孩子读书交不起钱。”窦中兰说。原来早上刘海涛出门时说:“妈,学校交钱催了好几次了。今天不给我钱,我就不上学。”窦中兰告诉他:“放心走吧,今天我借不回钱就不回家。”可上哪借钱啊?窦中兰知道村里人并不富裕,几元钱也不是小数目,只能站在村口偷偷抹眼泪。 听了之后,郭明礼从上衣口袋掏出10元“大团结”,递给窦中兰:“嫂子,先给孩子交上学费。”窦中兰千恩万谢地走了。郭明礼自己都没记着这个事,可1994年夏天,又在村口碰到窦中兰时,她掏出一把钱,1角、2角、1元的揉成了一团,对郭明礼说:“兄弟,这钱还你,谢谢你啊。”郭明礼表示那是给孩子的,但窦中兰坚持:借的就必须还。虽然郭明礼最终没收这个钱,但窦中兰的话语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上大学的旧木箱成了传家宝刘海波读完了冯家峪中学初中,考上密云二中高中部,取得了北京市奥林匹克化学竞赛第六名,保送进了北京大学。
儿子要去北大了,家里没有什么给他的,窦中兰连夜缝了一床褥子,爸爸刘显友用铁皮卷了一个脸盆,还有家里的一顶五十年代的军帽,全放在一个旧木箱里,这就是刘海波去北大时的全部家当。窦中兰送儿子到了村口,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这个箱子至今仍保存在家里,窦中兰告诉儿子们:“留着给你们的孩子看看,给他们说说当年的日子,珍惜幸福生活。” 严纯华教授是刘海波读北大时的导师,他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窦中兰。“那是放暑假,海波在学校勤工俭学。他妈妈来看他,我在实验室第一次见到海波妈妈。”严纯华回忆,窦中兰不习惯握手,有点拘谨。严纯华印象最深的是窦中兰的手,手背上全是龟裂,手掌里全是老茧。“一看就知道是干活干出来的。” 海波在北大成绩优异,1998年底,学校推荐他去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儿子要离开自己的身边,做母亲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原冯家峪镇妇联主任高仕琴仍记得当年窦中兰是在给镇里食堂送豆腐时告诉她这件事。“窦中兰说1997年时美国就来通知了,但她不同意,所以回绝了。她说‘离太远,想看下孩子也不容易。平时,叔叔伯伯婶婶们没少帮他,我想他毕业后能报答下村里大伙儿。再说国家培养他也不容易,能为国家出力多好,干啥去为美国出力?’。” 高仕琴觉得这是一次机会,长了学问也就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窦中兰想了想,同意了。
“叫声大爷,说声谢谢”
窦中兰家的事迹感动了很多人,县里评选她为优秀妇女,一家电视台还特意赶来给她家拍纪录片。可她总是说:“没有大伙儿的帮助,我家就不会撑到今天,怎么着都要感谢大伙儿。” 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她总是在电话里告诉儿子们,永远也不要忘了大伙儿对咱们家的帮助,回来碰到熟人,“叫声大爷,说声谢谢。” 2001年春节,刘海波回村探亲,在冯家峪村街上碰到了丛德明。“海波看到我后,马上上来握着我手,眼里还含着泪,连着说‘谢谢’。”丛德明告诉记者,“他们一家人都是实在人啊。” 2005年2月,刘海波把爸爸妈妈接到美国。二老在纽约住了近一年,时代广场、联合国总部……知名景点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美国公园里的苹果只能看不能吃,特别涩,大伙儿都喜欢在野外聚餐。我还教海波同事说中文。”谈起美国生活,窦中兰笑得合不拢嘴。 可她的心里还是想着那条白马关河,想着河边山坡上的野花,想着家乡的棒子面……今年1月,她和丈夫回到了蚂螂峪村。摸着熟悉的石碾,看着熟悉的村落,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在纪录片中,刘海波面对镜头深情地说:“我的母亲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宽,但她挑过的担子,吃过的苦,让我永远也忘不了。是她给了我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