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最近，在治理城市雾霾的问题上，前央视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在一次论坛上声称：“每当环保部一公布北京这个雾霾，私家车贡献了16%或者22%，我都看得头直发麻，我觉得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在我看来，机动车尾气排放的影响，就相当于一个居民在自己的小区里放了个屁。”事后他对自己的说法有所修正，称“放个屁”之说属于气话。但是，他的基本立场并没有改变。 在北京这样的城市，私家车对雾霾贡献了16%或22%的判断真那么荒谬吗？我们不妨举若干参照数据。根据科学家的估计，美国都市空气污染50%~90%是机动车造成的。当然，机动车不是私人车。不过，根据美国环保署的估计，驾驶私人车是公民最大的污染行为。当然，美国不是中国。美国的工业污染、能源污染肯定小得多，相比之下汽车污染就成了大头。不过，美国也很难找到几个像北京、上海这么高密度的城市。密度越高，车就越集中，汽车污染自然也成了一个严重问题。燃油质量低，则更是火上浇油。 我们不妨由此讨论一下同等规模城市的比较。伦敦对机动车进城征收拥堵费，香港则除了对私人车首次登记加高税及每年收取车辆牌照费外，还收取高燃油税、道路通行费、隧道桥梁费等诸多费用。东京人拥有车，却很少用车，特别是不在市区内用。原因之一是停车费太贵。东京停车场大致每小时收费600～1500日元不等。也就是说，在东京市区停车一小时，费用折算为人民币常常超过100元。另外，市中心核心区域还设定了“低排放”区域，车辆进入将需要支付额外费用。一句话，限制越来越多。纽约是另一个同等规模的城市，不仅一大半家庭并不拥有私人车，而且开车非常不便，停车费、停车位价格高得出奇。2012年，纽约一豪华公寓边上的23英尺（7米）长、12英尺（3.6米）宽、15英尺（4.5米）高的停车位，售价竟高达百万美元。甚至波士顿这么个六十多万人口的小城，房价比北京低得多，两个挨在一起的露天停车位不过是在一片柏油路面上画出两个白框，居然也拍卖了56万美元。而在北京和中国的其他大都市，私人车的使用都享受着巨大的补贴。 大运货车、土渣车等，当然是个问题。但这些车的排污不管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至于让几百万辆私人车所造成的污染变得无足轻重。事实上，雾霾问题中最可怕的就是PM2.5。PM2.5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超小颗粒，可以小到头发丝截面的百分之一，不仅肉眼看不见，而且能够穿过口罩、毛发、体液等防护，渗入肺底、进入血液。能把车窗打坏的土渣，确实有危害，也造成污染，但能飞行多高、多远？能否成为像PM2.5那样的健康杀手？ “放个屁”有多厉害？ 崔永元承认“机动车尾气排放的影响，就相当于一个居民在自己的小区里放了个屁”是句气话，但仍然坚持尾气排放不构成雾霾的主要因素，用不着过分担心。因此，我们就必须讨论一下尾气究竟是否构成对公共健康的威胁。 北京市环境科学研究院院长潘涛对崔永元的说法已经进行了回应：单独一辆大货车的排放确实比一辆小车厉害很多倍，但总排放量 跟小车还是没法比。小车每一辆的排放少，但车的数量太大，加起来就构成很可观的污染。美国环保署基本也是这样的观点。 其实，即使是单独一辆小车，其尾气之毒害也不可小视。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吸私人车尾气是西方很流行的一种自杀方式。办法很简单：把车开进车房，把车房门窗关上，让车保持启动状态，空转一会儿，人就死了。70年代后，政府规约和技术进步使尾气排放的毒害大减，这种自杀方式已经很少见了。但这恐怕并非是因为同样的方法不再导致死亡，而是不那么立竿见影了。想用尾气自杀的人，恐怕要在车房坚持很长时间，实在太痛苦。事实上，美国仍然不时有一些尾气所造成的死亡事故的报道。有关专家依然不断警告：即使是车房门窗打开，把车留在那里不关闭引擎也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甚至有研究指出，大部分在车房尾气中毒死亡的事故，是在门窗敞开的情况下发生的。这大概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意识到尾气在门窗关闭的车房中的危险性，知道要打开门窗，可惜仍然低估了尾气的威力。 你不用有太多的科学知识，从这些生活经验中就应该知道尾气的毒害。即使在户外环境中，对尾气也应该倍加小心。美国有些公立学校就有规定：家长接送孩子，如果车在学校车场或路边停留几分钟以上，就必须关掉引擎，以免伤害其他孩子的健康。中国的油质水平低，还有许多不合格车辆，汽车排放的毒害物质就更多。拥堵严重，大量车辆在公路上长期空转等待，更是雪上加霜。美国有研究表明，空转的车，比起以正常速度行驶（时速48公里）的车来，排放要高二十倍。可以说越堵越污染。以我在北京的经验，虽然总体空气很糟，但每次走近主要交通干线时，特别是那些拥堵的道路边时，呼吸都明显变得困难起来。许多骑车的朋友，恐怕也是深有同感。想想看，这么拥挤的城市，高层林立使得空气流动不畅，几百万辆车的尾气在这种条件下释放到已经污染很严重的空气中，难道就相当于一个“屁”吗？ 开车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我并非一味反对开车。事实上，我自己也开车，每周上班两次长距离通勤，来回要两个多小时。但是，对于开车所带来的危害，公众必须有着清醒的意识，然后才能理智地进行公共决策，相关的法规才可能推出。中国刚刚经历了进入汽车社会的亢奋，对于汽车所带来的环境危害，意识还相当淡薄。近几年来，经过许多有识之士的努力，更因为都市雾霾的日趋严重，在这方面的公共意识急剧上升，政府也开始有了紧迫感、着手研究对策。这本来是个良好的开端。遗憾的是，崔永元在这个节骨眼上的言论，如同汽车尾气一样，已经构成公害。我们对此当然不应该沉默。 滥用制度批判症 北京的最大污染源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目前似乎很难得出有把握的答案。如果一定要我进行推测的话，我也不会首推私人车。在布隆伯格任上，纽约大幅度提高了空气质量，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治理了一系列老旧的燃油设施。与其信口开河，不如把这方面成熟的经验好好学习总结一下。北京周边地区工业污染严重，能源使用煤炭的比例很高，另外还有许多难以一一列举的不法操作，都可能构成比机动车更大的污染源。我相信，如果普遍用天然气替代煤炭，北京的空气会有决定性的改观。关于大货车、土渣车等问题，也确实存在。我过去曾经撰文介绍过波士顿的情况：一些使用柴油机的大型车辆及工程机械，污染非常严重，缺乏治理。波士顿正在设法给公交、校车等大型车辆安装过滤器。但是，质量好的过滤器，单价就几万美元，比一个普通的汽车还贵，在这方面不可能一蹴而就。 中国经历了30多年的高速经济发展，对环境问题长期忽视，欠账过多。几年前我为PM2.5的问题大声疾呼时，还经常被指责为危言耸听。如今大家突然觉醒，当然不能指望一夜之间就天空晴朗。说实在的，即使精确地分析污染源这种貌似简单的事情，也有诸多技术困难。美国等发达国家这方面作得比较好，也在于人家有了至少40年的经验。环保部门称对于雾霾私家车贡献了16%或者22%，属于三大污染源之一，也许不精确，也许是在现有的技术条件和研究水平上最为接近的估测，但这毕竟是个治理的开始，而且这样的结论也并不太背离常识。我观察美国的公共讨论，面对这种技术细节的问题，电视主持人大多是请几方面的专家，自己只提问题，不作判断。有争议时，就把持不同观点的专家请来争议。因为这些问题卷入了大量的专业知识，主持人不可能具备。20年看下来，从来没有见一个主持人敢对某位专家斥责“胡说八道”。公众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主持人。但崔永元这次的“放屁秀”，则把严肃的公共讨论彻底娱乐化了：电视明星可以不必有专业知识，不必讲道理，甚至可以闹出明显的笑话，但照样捧者如云。 为什么会如此？这不仅仅是因为崔永元具有超高的人气，还在于他上演的是一场“体制批判秀”：他在批判政府！这就成了“脊梁”。更不用说，他迎合了许多有车族的既得利益。开车族把已经侵占的公共资源再吐出来不甘心，当然会为他喝彩。我不久前指出，中国目前有一种“滥用制度批判症”，即不管是什么问题，全怪罪于制度，进而把批判制度作为逃避个人责任的手段。 雾霾问题就是典型的一例。对于雾霾，政府当然要担负主要责任。但是，面对如此积重难返的环境难题，能指望政府一夜之间命令天空晴朗吗？除了政府行为以外，公民自己就毫无责任、无事可做吗？我们凭借常识推想，北京的雾霾，大概更多地来自于工业和民用能源的污染。如果能够把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工业及民用能源全部改成天然气，杜绝煤炭，北京马上就会见蓝天。但是，这涉及几千万人口（仅北京常住人口就超过两千万）的公共设施和众多的工业设施。假使我们有一个世界上最高效率的政府、不惜工本完成这一伟业，这么大的工程需要多少时间？在这样的工程完成之前，公民们就只能坐等天晴？另外，即使这样的工程奇迹般地完成，北京的空气质量恐怕还是比美国名声昭彰的污染城市洛杉矶要差。毕竟人口密度太高了。不治理私人车，能够达到空气洁净的目标吗？难道不能工业污染和私人车问题一同治理吗？难道不应该提请公民更多地意识到私人车的环境危害、呼吁大家尽量少开车吗？
记得几年前我住在波士顿近郊时，居民之间展开无车日竞赛，看谁能在一个月之间积攒出更多不开车的日子。这完全是自发组织的行动，大家在挂历上认真记录。那里的居民，并非不知道大货车的污染更严重、需要政府的规章治理。但是，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等待政府出面。更重要的是，当公民的这类集体行动把私车污染大幅度降低时，大货车等对污染的贡献比重就日益突出，更容易成为政府治理措施的目标。回顾一下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环保运动即可看出，第一步总是从提高公共意识开始，让大家知道我们在享受工业化的种种方便时付出了什么代价，然后这种公共意识转化为公民行动，最终推动政府的影响力政策措施。 崔永元不停地批判体制。可惜，哪怕他在批判体制的时候，也显露出深重的体制依赖症。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也反映了许多为他喝彩的人们的普遍心态。他们对政府的态度，仿佛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动不动就坐在地上耍赖、嚎啕大哭，要求父母解决自己的问题，或抗议父母对自己的照顾不够无微不至。同时，这样的孩子还会抱怨：怎么父母什么都管？怎么父母的权力那么大？崔永元似乎觉得北京几百万辆私人车并不构成什么大不了的污染，公民本身没有什么责任。所谓“尾气排放的影响相当于一个居民在自己的小区里放了个屁”的说法，无异于要把刚刚萌生的公共环保意识给掐死，一切全要由政府来负责。无意间，他赋予政府的责任越来越大。那么，政府的权力岂不是也越来越大吗？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大政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