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朝大步走进会场,领导、记者、下属统统在场,都等着他宣布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忽然之间,有人转身面对他,大声控诉,“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们的钱!” 刘宗朝骤然受惊,腾地从缺了一条腿的破沙发上跃起来。面前什么人也没有,黑屋子里堆满了报纸杂志,地板糊得看不出颜色,小茶几上已辨别不出原料的食物,发出阵阵馊气。不过他除了呆在屋里,整理那些曾报道过他的,发霉的报纸之外,也只是出去到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倒也习惯了。从屋角堆着的密密麻麻的烟头里翻出一个来点上,刘宗朝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真切,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感觉可怕。 好一个刘宗朝! 刘宗朝是谁? 时光倒退20年,他是重庆家喻户晓的成功企业家,全国赫赫有名的改革先锋。 刘宗朝1951年出生,1980年调到重庆中药厂当厂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个当时规模不大的中药厂成了刘宗朝小试身手的地方。 他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改革措施,到1986年,重庆中药厂拥有290万元固定资产,一年后固定资产达到609万元,年产值达2013万元,各项经济指标名列四川省第二名。有人换算过,在当时的经济环境和物价条件下,年产值2013万元就相当于如今的年产值5亿元以上,这是许多企业至今仍难企及的。 彼时,1986年的中国正酝酿着一场巨变。 这一年,美国《时代》周刊,以邓小平为当年首期的封面人物。他在中国推行的新经济政策,使世界上1/4人口的生活得到改善;中国经济政策的彻底改变,意味着对中国社会的经济模式提出了另一个选择。而在这股洪流中,刘宗朝和许多人一起站在了激变的前沿。 时隔两年他创立国光集团,担任总裁,短短几年间就把不足500人的国有企业迅速拓展成为如日中天的国光集团,员工上万人,下属成员企业38个,横跨一、二、三产业17个行业。 那个风云迭起的年代,全国的经济发展正在经历压抑之后的爆发,国务院提出要“推行多种形式的经济承包责任制,给经营者以充分的经营自主权”,于是一些有眼光、有想法、有胆量的人放手一搏。一个个改革明星升起,一项项改革探索进行,人们总是拿着报纸兴奋地谈论着什么地方又实行新办法了,什么地方又取得新成就了。 而在重庆,国光集团无疑是风头最劲的,媒体天天有报道,刘宗朝实行的那些改革,总是让人咋舌—— 国光集团成立研发室啦! 国光集团要给销售人员奖励了,干得最好的直接奖一套房子! 国光集团的员工今后有寒暑假了,而且平时每天只工作6小时,还有双休,这在全国可是独一家! 国光集团又组织干部职工外派学习了,每逢年节还组织公费旅游呢! 国光集团特别注重照顾员工的生活,刚分配进去不习惯的大学生,领导会和他们结对子,领着去家里玩。每个人过生日都能收到特别的生日关怀! …… 国光集团就像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虽然他们的总厂在偏远的、离市中心两三个小时车程的郊区,但他的光芒挡也挡不住地穿越距离,吸引着每个人。 那时,国光举办龙舟赛,观众达到10万人以上,大家不只是看龙舟凑热闹,他们的内心怀着一种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向往,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国光人,看着他们背后那丰厚的福利待遇,以及那个魅力逼人的领导刘宗朝。 到美国去办厂! 是的,刘宗朝无疑是魅力逼人的。 他仪表堂堂,无论正式场合的西装革履,还是周末有空时休闲垂钓,他总是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他说话很直接,特别富有感染力,最初他就是靠几次演讲,迅速地激发起国光集团大部分青壮年员工的改革热情。他那种直白而激情的个人风格,直接体现在国光的广告语上,“我们国光集团……”、“我们中药厂……”,没有粉饰,直接切入。这些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简陋的广告语,却成为那个时代许多人的记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国光集团在解放碑的一块户外广告牌。 解放碑,重庆最繁华的地方,它就像一个制高点,能在那儿有一席之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掌握了一种穿透力极强的话语权。在那儿,人们经常能看到国光集团硕大的横幅:“国光员工向全市人民问好”。但有一天,横幅变成了广告牌,上面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到美国去办厂”! 那是在1991年,飞机还没有变成一种普通的交通工具,世界还没有变成地球村,美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它与大部分中国人之间,似乎不仅仅隔着上万公里的地理距离。而一次单独美国考察之后,刘宗朝便为自己、为国光确定了这样的目标。他在电视上,用一贯直接的方式说:“到美国去,当一个潇洒的中国老板!”并称已经在美国设立了3个分公司,在华尔街购置了两幢大楼,开创了“中国中心”和“中国海外科学院”。 但厂里无人知道美国公司情况,原国光集团党委书记杨宗耻回忆:只有一次,厂里来了一外国人,与刘宗朝关着门谈了半天。出来后,刘宗朝说是与老外谈合作,并说老外没了回国的路费,要求厂里支付。厂里财务人员跑去付钱时,发现老外住在沙坪坝一间简陋的旅馆里,不像投资者,起疑,遂没有给钱。 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当时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质疑,国光集团之前的一系列成功让人们相信,刘宗朝没有实现不了的奇迹。 国光要上市了! 国光的辉煌还在持续着。 每天,重庆中药总厂大门外等候买药的大卡车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他们争先抢购紧俏的天王麝香止痛膏和大活络丹,即使买一箱天王麝香止痛膏必须得搭售100箱其他药品,人们照样挤破了头,企业规模一扩再扩,依旧是供不应求。 在那个时期,国企占天时地利人和,发展速度一般较快。先期改革的国企在一些地方领导暗示或者行政命令下,开始相继建立分厂,兼并亏损企业。 此时的刘宗朝已经被渲染成一个符号,他获得了舆论的高度赞誉,成了成功企业家的代表。而刘宗朝本人似乎也配合这样的形象塑造,配合政府的意思,兼并了超过百家的亏损企业。 在四川广安一中的一本小册子上,有一篇刘宗朝曾发表的演讲,题目是《我想做民营集团总裁》。演讲称:国企运行机制弊端重重,自己决定在海内外征集百万合作伙伴,将国光集团买下来,由他来做总裁,让国光成为一个世界性财团。 当时,社会上有人卖刘宗朝的肖像照,每张8元,售卖者提成4元。照片叫“国光之友”,是刘宗朝出具给合作伙伴的集资证明。据当时国光集团一个负责人回忆,照片印制了40万张,基本全都卖完了。 然后一切的辉煌,不妨以1992年为节点。 1992年,国光集团斥资亿元征地,准备建成全国最大的中药生产基地。消息传出,多少人托关系说情地想进厂工作,这些人里不乏大学老师、银行职员和公务员,他们宁愿放弃待遇优越的工作,想进国光。对他们来说,追随刘宗朝,就是追随有更多更好的前途和未来。 两年后,国光又开始公开集资。消息传出来,整个重庆都沸腾了! 这似乎是共享刘宗朝的智慧与国光财富的一次绝佳契机,抱着现金的人塞满了集资现场,一个消息在人山人海中飞速传播:国光集团这是要筹备着上市了,以后咱们用钱换的这债券就是原始股了,一年最少能挣个20%,天呐,这是多美的事呀! 另一条歧途 质疑的声音并非没有。在不同的人嘴里,刘宗朝呈现出多样性。 最初刘宗朝给集团提出的口号是“以疗效取胜于天下”,许多员工都是来源于制药世家。在国光集团疯狂扩张时,一些老药工私下里也交换着疑虑:大部分分厂都只挂名,发展好坏与总厂无关。分厂见哪个产品好卖就伸手要,总厂技术和资金都无偿支持。别人只要一吹嘘或有个别领导建议,刘宗朝往往就不假思索地投资,根本不在乎分厂没有给集团带来实质利益,这样的分厂对集团有什么意义呢?
但在当时,大家对刘宗朝几乎是顶礼膜拜,再加上他性格强势,几乎没有人当面提出反对意见。大家觉得刘宗朝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拓荒者,而成了一个好大喜功、爱好虚荣的人。“那时候有些领导甚至因为很多事情跟他拍桌子瞪眼睛,但刘宗朝还是固执地依据自己的判断行事。”杨宗耻回忆起当年的刘宗朝,言语里有掩饰不住的惋惜。
那时的国光集团就像一个彩色泡泡,薄薄一层缤纷绚丽的表面,包裹着巨大的虚空。 刘宗朝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盲目扩张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他将问题归咎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原因,变得十分迷信,江湖术士说他的办公室朝向不好,他就大兴土木改变风水。后来干脆率领一帮销售人员到朝天门租楼办公,厂里面再难见到他的人影。 仅隔两年,国光集团资金链便出现断裂。那些抱着现金到现场要求集资的人们并不知道,神话般的英雄已经走火入魔,国光集团已在悬崖边上,下一刻,他就会挟裹着大家的财富与梦想坠入深渊。 国光破产了?! 哲学家金岳霖常言: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 国光亦是如此,传言中的上市一直停留在传言中。 灾难似乎在一夜之间爆发。1994年,重庆市审计局查出国光集团竟然亏损6000万元!消息披露,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但大家还在茫然时,刘宗朝递上辞职报告消失了。他的消失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人们真切地意识到,这件事竟然是真的!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工作组进驻国光查了许久,也一头雾水,刘宗朝不贪不腐,绝对没有经济上的问题,他这么多年为单位的职工分过无数次住房,而自己一直住在爱人单位分配的福利房里,日常生活相当简朴,对因病无法生育的爱人也不离不弃。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敢站出来说,刘宗朝是极其清正廉洁的人。可国光的确亏空甚大,由于盲目扩张,已经严重资不抵债了。 一时间,刘宗朝的形象坍塌了,神奇的英雄变成魔鬼,他一手断送了这样的巨型集团,断送了上万人的工作和收入,那么多人的积蓄眼看就要化为乌有,大家憎恨、咒骂着这个把灾难带给大家的人。“都是他瞎折腾,把好好的厂败了!”“他早就走火入魔了……”人们回忆起他之前是多么的刚愎自用,以前那种被人敬佩的强势,现在却凸显出丑恶来。 不久之后,便是春节,这样一个春节对国光的众人来说,免不了心思各异,而来自集团内部与外部的暗涌,最终一直沉甸甸的压在刘宗朝心里,让他不得安生。 刘宗朝疯了! 刘宗朝彻底失败了。 1996年3月,刘宗朝被警方从北京带回。以渎职罪被法院判处4年徒刑,国光集团重庆中药总厂随后清理破产。 这之后的十几年,没有人再关注他。大家忙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渐渐忘记了曾经带给无数人辉煌又同样带给他们灾难的这个人。偶尔想起刘宗朝和那个时候的国光,总是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味一下当年的荣耀,潜意识里,大家都觉得,有一天会看到刘宗朝东山再起的消息的。 2009年7月,大家果然看到了关于刘宗朝的消息,一篇《国光集团原总裁刑释后拾荒度日》的报道再次把刘宗朝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短短几天内一百多家媒体转载了这篇报道,刘宗朝迎来了比他全盛时期更广泛的关注。但令人难过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以改革先锋的姿态供人仰视,而是作为一个可怜的老人惹人同情。 当年的刘宗朝西装领结,风度翩翩,而今他穿着抹布似的衣服,袒胸露怀,逼仄的屋子里堆满了报纸杂志,饭桌上乱七八糟的放着一些碗盘,房间里没有床,晚上他就在沙发上睡觉,白天便出去翻检垃圾堆,捡烟头,遇到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就喋喋不休地跟人家描述他过去的光荣史;有时候,他喃喃自语: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国光的大家;有时候,他会向别人极力推荐他的研究成果,一个大木盒子。靠低保和拾荒为生的刘宗朝跟别人讲,这种大木盒子包治百病,延年益寿,进去躺一躺不论什么病都能治好,并且至少能活到200岁。 大家都说,刘宗朝疯了。果然,检查结果显示刘宗朝大脑萎缩,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 命运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不是一个坏人…… 7月15日,已清理破产的重庆国光集团部分职工自发倡议,为刑释的原总裁刘宗朝募捐治病,他们在倡议书里这样说—— 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去看曾经的这段历史:是改革的巨大潮流把一大批有胆量有魄力的人推上了风头浪尖。然而,由于共和国的这次改革前无古人,而这批人中的绝大多数人还不具备挑战自我、驾驭风浪的能力,加之中国希望加快经济改革步伐的愿望与制度建设配套的严重失衡,致使这部分人在界定属改革创新还是违规犯罪等涉及企业经营方向的重大问题上,出现认识及决策的迷惘和犯错,进而让随之涌来的制度规范、市场经济法则浪潮将其淹没。 当我们看到或想到刘宗朝,就不得不回想起曾经的历史;想到经历了青壮年的我们也曾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去跟随、去探索、去争论、去践行;想到在当年国光辉煌时我们所感受到的强烈的荣誉、成就、归属感;想到曾经我们的稚嫩、我们的成功与犯错;想到曾经我们在一起所受过的环境熏陶与所获得的经验与教训;想到那些曾经或现在还在利用职务和权力贪腐大肆挥霍、蛀蚀社会的鼹鼠的可鄙,及对不为私利仅为企业改革的寻道者失败的悲哀与深深的同情。于是,我们就想到能为现在的、已经知错认错并深深忏悔着的刘宗朝做一点什么。 …… 这封诚恳却不乏深刻的倡议书,被网络疯狂转载,许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短短几天就募得2万余元。有医药企业为刘宗朝补交了所有的社保费用。有地产商要捐助刘宗朝一套房子安养晚年,但却被照顾他的原国光集团的工人拒绝了,他们说,刘宗朝一直是个清廉的人,他不会接受的。房子的事情,等他恢复正常了以后,自己决定。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刘宗朝恢复良好,几乎每天都有好心人前往探望。但他已经不认识昔日的朋友,经常看着人们给他带去的水果等物,直吞口水也不动手。有老下属去看他,剥开香蕉递给他,他咬一口后忙说:我腐败了我腐败了,我吃你们这么好的东西,以后我一千倍一万倍地报答你们。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刘宗朝消失了。 立在解放碑的巨大广告牌、排在重庆中药厂前的卡车长龙、到美国去办厂的宏愿……这一切,曾经代表着他所有的激情和梦想,如今只剩下病榻上的干瘦老人。 言犹在耳,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