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南风”，无论在陈旧的摄影还是诗歌美学里面，都是温馨与异国情调想象的象征，当它用作命名一本来自台湾拍摄乡土的摄影集，也必然会被香港读者误读为他们所习惯的风光沙龙照片。但翻开钟圣雄与许震唐的摄影集《南风》，扑面而来的尽是对乡土风光想象的颠覆—这里的风景，是杀风景，这里的山水，是枯山水，这里的人，是深陷工业污染围困的囚人。这个绝望之地是彰化的大城乡台西村，这一道南风是来自村子南边的霸王工业“台塑六轻”的工业废气污染。 “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安慰人类、给予人类希望的象征变成邪恶的使者的？一边翻看《南风》里那些困顿面容，我想起著名的动画片《When the Wind Blows》（中译《风起时》）里的核爆炸之风，一样的隐形死神“润物细无声”，在不知不觉中，动画里的一对乡下老伴提前走到了生命尽头，而《南风》里台西村的一对对老夫老妻，大多都零落残缺，出自第四部分钟圣雄拍摄的“南风里的肖像”里他们的合照，往往是一个枯槁老人与一张遗照的合影，生死存殁共存一瞬间，最断人肠。 我也拍摄过类似的照片，时间地点不同，却是华人地区经济高速发展的共业所致。 2007年，我在重庆的乡下拍摄那些在浙江打工罹患尘肺病而归家的工人，他们手碰自己肺部的X光片如手捧遗像，尘肺病人的目光是和台西村肺癌者与“幸存者”的目光是一样的，虚无干涩，因为他们都看见了自己的死亡在逼近。 摄影最早的功能之一，就是拍摄遗像。 《南风》里出现的是并列的遗像，“现”像与遗像，只不过一个镜框之隔，三维存在的“生者”与二维残留的“死者”通过钟圣雄的拍摄被同样二维化，生死因此相齐，惊心动魄。 “惊心动魄”，也许习惯传统报道摄影美学的读者，会觉得这四个字更适合形容错落在《南风》各处的那些街头抗争照片，他们也来自钟圣雄的镜头，很明显是遵循新闻报道摄影取向的摄影，强调冲突瞬间，强调画面冲击力。但是这些照片没有打动我（应该也没有打动钟圣雄，因此只低调地存留了一部分），动态的照片远远没有静态的肖像动人，因为肖像拍摄的人本身蕴含太多力量，摄影师只需要作为一个桥梁，让他们的光明与阴霾静静地在平稳四方的画面里流淌—不需要高反差超广角的夸张，就和说话一样，越低沉的诉说比声嘶力竭更能说服人。 我们都曾从一个我们追慕的《人间》幻象出发寻找我们的理想主义摄影，无论是许震唐还是更年轻的钟圣雄及我等青年港台纪实摄影师。台湾三十年前的理想主义／行动主义刊物《人间》是一个纪实摄影师的旧天堂，是传媒梦想里不可逾越的一个巅峰，它在那个剧变的时代剧变的台湾诞生与消失，都是必然的，成功与失败都无法复制。拍摄尘肺病人、编辑《CAN》摄影杂志的我曾妄图复制，当然尴尬收场，在钟圣雄与许震唐的文字里也能看出，他们也有过试图在摄影中复活《人间》美学／精神向度的梦。 但是存在一个《人间》美学吗？最好不存在。不存在这样一个戒律就像不存在一把Damocles之剑，在钟圣雄的文字里提到，《人间》是他解释自己的摄影追求的简捷利器，甚至是他用来“骗”许震唐共同完成《南风》的理由。但正如他所感慨：“也许人间只能存在地狱里。”这既是说这鬼蜮人间，但也是暗指《人间》的报道美学对苦难、对戏剧性的依赖，是一种局限。 当然，这不是《人间》才有的局限，是一代纪实摄影的局限，而《人间》已经开始了它的反思，只不过仓促停刊，不但是传媒史上的遗憾，也给台湾摄影（及受影响的部分大陆、香港摄影师）的转化留下了遗憾。幸好，《人间》一代的摄影师，以及后《人间》的摄影师都在自我求索和反思，许震唐、钟圣雄分别是两者的代表，在《南风》中也能看出他们各自的实验。 新闻摄影与纪录摄影，哪个更接近完整的“真实”，答案肯定是纪录摄影，而哪种纪录摄影更接近记录者的心理真实？这是各自心性与修行的表现。《南风》里无处不在的真实：台塑六轻工业建筑与田园风光两种意象，在梅花间竹的两个摄影师的轮番实验中，得到了不同的组合。正如他自己提到的，钟圣雄更像大陆的一位行动主义的、强力的环保摄影师卢广，他的影像除了“南风里的肖像”，多少有点以影为矛的咄咄逼人，意义的张力、隐喻的结构，都比较简明。而许震唐的影像更为“诗意”，颇耐咀嚼。 不可否认，我更喜欢后者。潜行于自己原乡的许震唐，摄影语言更为老到和沉着，犹如后核时代的农事诗，他让我想到在这个反农业的时代拍摄农业的可能，如果也跟大陆的摄影比较，他拍摄的台西村，比较像苦行者吕楠拍摄的西藏。他们两者都有萨尔瓦多纪实摄影英雄主义美学的影响，但他比吕楠更让我欣赏的是，他毫不回避农业颓废腐蚀的一面，让我想起另一个和他一样出生于1967年的台湾摄影家吴忠维拍摄的“桃源村造像”里的原住民困境。台西村的困境当然完全是来自霸权企业和政府的恶策，但困境之中人的绝望进入了无意识，被许震唐敏锐地留存为影像的—比如传统的拜“溪王”祭里，那个中年“乩童”，无力地伸向上空的手印，无疑是沉痛至极的梦魇。
许震唐擅用广角镜头，结聚的是幽灵一样的孤寂，在他这里，南风萦回，人们裹足难行，成为了悲歌哽咽的沉默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