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宗教经验值得悉心研究。早在远古时期,他们就脱离了先祖世系①,而且几千年来与人类大家庭中的其他支裔鲜有交流。因此,我们可以相当精确地探知构成最早中华思想遗产的那些概念,并追溯那些原始信仰在历史长河中的发展或蜕变。在其漫长历史的中途,中国人从印度输入了一种外来的宗教体系,最终完成了中国三大宗教的教义。在中国人的宗教经验中,各个主要的宗教体系都经历了充分的检验。竞技场所的广袤,以及实验所持续时间的漫长,均使得这些宗教的发展臻至完美的境界。由于这些实验是在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并且是在一种高水平的智力文化背景下进行的,因而具有重要的意义。今天的中国人在思想观念和实践上均奉行多神教和偶像崇拜。这种现象在每一个方面都会引起一名外国旅行家的注意。在搭乘舢板上岸时,他会在船上发现一个小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河神的神像,也可能是财神或者观音菩萨。他会看到矗立于山崖之上的宝塔和坐落在幽谷深处的寺庙,那如画的美景令他如痴如醉;还有,当他走进一个小镇时,看到那儿城隍庙和文昌阁的规模或华丽,便会令他惊讶不已。一沓沓冥钱在烟花爆竹的噼啪声中当街焚烧,和尚们敲打着木鱼,抑扬顿挫地诵经念佛,哀伤的调子在空气中弥漫;在蜿蜒狭窄的巷道上,求雨的行列鱼贯而行,人们肩上抬着雨神龙王的银色模拟像。外国旅行家被告知,这些庙宇、偶像和象征都与“三教”有关。在偶像崇拜这一点上,三种宗教如出一辙。他打听了一下,当地究竟有没有哪个比其他教派更为开明,更富有哲理性的宗教,曾对盛行一时的迷信提出过抗议,但他的努力都白费了。然而,在学习汉语和研究中国民间各种稀奇古怪的迷信过程中,他开始发现一种深沉而真实的宗教情感的蛛丝马迹,这种宗教情感与任何一种大众膜拜对象都没有联系——那就是对天的崇拜,相信在可见的天上,存在着一种冥冥的力量,后者能够满足人的需求,奖善惩恶。这种令人敬畏却又不可知的存在被人格化地称做“老天爷”,而不是“天父”,后者表达了一种兼有慈爱和威严的基督教观念。这位“老天爷”有点像我们所说的“时光老人”——或被冠以其他各式各样的称谓。他虽被举世公认,但只是在一个非常有限的范围内受到祈求和祭祀。有些人每逢除夕时节会向这位支配世间万物的大神(Great power)献上感恩祭品,有些人每晚都会在天井里焚香一炷;在婚礼上,所有等级的人都在供奉五种崇拜对象的牌位前向为首的天鞠躬致敬。②若是指责中国人忘恩负义,不去敬奉他们赖以生存的神,他们就会众口一词地回答说:“我们不祭拜上天,并非是忘恩负义,而是出于敬畏之情。它是多么伟大呵,我们哪有资格去祭拜呢?只有皇帝才配得上在祭天的祭坛上放置贡品。”依照这种宗教情感,作为人民最高祭司和中间人的皇帝才能在北京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www.aihuau.com|60天坛矗立于京师外城的南门之内,四周森林密布,林中的寂静肃穆从未被碌碌尘世的喧嚣所打破过。天坛只有唯一的一座大殿,大殿屋顶上覆盖碧蓝色的瓦片,象征着天穹的形状和颜色。天坛里面没有神像,隆重的祭天仪式并不是在那座殿里举行,而是在大殿前面的一个汉白玉祭坛上举行。皇帝每年都驾临此地,以牛作供牲,俯身下拜,祭祀天这位宇宙之神。③这是中国人进行祭祀的最高场所,这位体贴入微的外国来访者认为自己在踏进天坛庭院时,应该脱鞋以示敬意。④因为这里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庸俗偶像崇拜的污染:这座山顶巍然屹立于信仰败坏的狂涛巨澜之上;在这座独一无二的祭坛上,依然留有中国远古信仰的一丝微弱光辉。代表那位无形之神的牌位上刻“皇天上帝”的名字,当我们思忖着中华帝国的皇帝陛下如何在这块牌位前俯身下拜,以及烟气如何从他的燔祭牺牲上袅袅升起时,我们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回到塞勒姆国王充当“至尊上帝之祭司”的时光。中国人的文献和制度并不像印度人和希伯来人的那样,到处布满上帝的概念。然而,这个概念在中国早期典籍却被非常清晰地得到了表达,这实在让我们感到惊奇,并同时惋惜它最终在这个民族的心灵中只留下如此微弱的印象。据中国史书记载,音乐的发明是为了赞美“上帝”。对帝位的争议须诉诸“上帝”的裁断。他是万国之仲裁者,虽以仁慈护佑万民,但也会因人间的罪孽而大动肝火。在《易经》里,他被描绘为能使春回大地,使昏睡的自然恢复生机。《礼记》记载古人“祈谷于上帝”,以一头毛色完美无缺的小牛作为供牲,该牛在成为祭品之前还须被圈养三个月。《诗经》主要由公元前八百年至一千年之间的作品所构成,也有年代更为久远的古代作品片断。在这些作品中,上帝被描述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而善人的灵魂们在他周围来回游荡。在所有这些书里,上帝都没有像古希腊的宙斯那样被贬低得以人的面目出现,同时身上还附有七情六欲。中国古籍中上帝的人格化甚至还比不上希伯来圣经中的耶和华形象。最近乎于以人形来表现的地方是把一只可能是留在某块岩石上的“巨大脚印”说成是上帝的。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在皈依基督教时坚持认为,他们祖先的上帝与基督教要他们崇拜的天主完全是一致的。明朝翰林和内阁大臣徐光启曾上书皇上,为他的新信仰及耶稣会士们进行了有力的辩护,在奏折中他就是这么宣称的。没有必要进而争辩说,早期的中国人根本就不缺乏关于上帝的知识。他们的确不知道上帝就是造物主,但他们承认他在天上永远是最高的主宰,而且既无开端,也无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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