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丰,青年学者,深圳大学理学士,现留学华盛顿,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1997年建立网站“制度主义时代”(www.StevenXue.com)。2003年出版文集《经济学的争议》。
——不断有人指责我专横独断,指责我不宽容异己,指责我好斗。我将这些都看作是赞扬。 ——学术的自由竞争是残酷的。我虽然要维护你说话的权利,但我不能不拼命地批驳你的观点。假如我失败了,那么我的努力将立刻转化为对你的观点的信服。 ——我们要让别人说话,要始终让别人说话,但仅此而已,更多的仁慈和宽容都是有害的。 这是薛兆丰《正确理解学术自由竞争》一文的开头,带着尼采式的咄咄逼人和唐·吉诃德般的热血沸腾。 他是一个善于提出问题并挑起论战的高手,他的文集《经济学的争议》一书出版不久,马上就有经济学者站出来写了“对《争议》的争议”,旋即又有另一位经济学者站出来写了“对《争议》的争议的争议”,力挺薛的观点。据薛说,这两位大学教授皆与他不相识。他抱着感谢捧场的态度饶有兴味地关注了这场论战,并遗憾辩论没有吵得更热乎、范围更广一些。 “很简单,两个人对吵引起传播效果,显然比两个人的各自吆喝要更好。在网上也是如此。” 不动肝火的论辩大王 这个国内最早的论坛版主之一,1995年底,就在深圳万用网开辟“新闻组”(newsgroup)接触“网上讨论”,并开设“经济学”栏目,只是当时尚未有“版主”一说。1996年初夏,深圳数据局推出一个“BBS”站,薛兆丰在那里担任“经济学”版的版主。今天这个版虽然人气凋零,但仍可从颓垣败瓦中推想出当时激烈场面。 “论坛必须有人挑起话题,针锋相对,兵戎相见,引得看客忍不住要开口参战,这样才会热闹。”当时为了贴点上乘货色,薛花了不少钱请人把科斯等人的文章敲入电脑。远在泰国芭堤亚度假,也冒着炎热,乘车到老远的网吧看文章。在网友争论中,薛兆丰惊讶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的想法是那么不同,“如果不是这段经历,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冲动去写文章、写专栏。”“在网上表达任何观点,都可能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要写出经得起考验的文字,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写以前,自己先尽量攻击自己——将所有可能的攻击都考虑在内,然后挑出有代表性的给予回答。那些低级的攻击,则忽略,也算是卖个破绽,引诱别人来过招。大大咧咧地上阵的人总是有很多,我再手起刀落,那种快感,只能意会。”他后来写专栏一稿要修改七八遍,出声朗读并反复推敲,好习惯由此而来。
他不在乎对手说粗口和人身攻击,有人大骂他,他感到兴奋,朋友也会第一时间通报。薛兆丰把这当成一种赞扬——说明对手无力还击,才出此下策。 他只动过一次肝火。一次他在宣传“交易”的好处,一位网友很不客气,要薛出个价,他要买薛的女朋友去过瘾!10秒钟以后,薛兆丰的怒火平息下来,写了张回帖,告诉对手,自己并不拥有女朋友的产权,无权卖她。“别看他粗鲁,他是有观点的,我也郑重地回他。这样的帖子,删了就是版主出洋相;摆在那里,则大方得体。” 在美国大学作为经济学教科书的阿尔钦(ArmenAlchian)的著作,中文译本的翻译者即为薛兆丰,阿尔钦对薛颇为赞许,并称薛是其工作伙伴。 阿尔钦对薛的翻译给予鼓励,并告之,该书的俄文版本和西班牙文版本也在同时翻译中。4年后,薛的中文译本面世以后,另两种版本仍未完成。 阿尔钦——这位93岁的经济学专家童心不老,充满好奇,乃是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第一个使用email之人——不懂中文,他用一种十分特别的方法检验翻译。他将薛的中文译本交给UCLA的一名中国学生,命他再由中文译回英文,从还原程度来考量翻译中是否有失真或谬误。结果令阿尔钦十分满意,该译稿因此成了阿尔钦“钦”定的中文译本。 要把生命用得最好 薛兆丰幼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工程师,他喜欢看到工作成果成为实物。但是很快,他放弃了这一理想,转而想当一名精神病医生。这个曾经腼腆害羞的少年,开始意识到,物质的发展并不能给人带来太多幸福感。有能力的人可以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而精神病医生则可以帮助那些无力追求幸福的人们。高考前,他填报了两所重点医科大学。这个在父母的宠爱和严格管教双重高压下的孩子,一心想通过高考离开家庭,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结果,考分高不成低不就,他入了深圳大学,因为离重点线差一分,他只能读不那么“重点”的数学系——开放伊始的深圳,“国际”打头的专业最吃香,如国际贸易、国际金融等等,连中文系的名称都改成了“国际文化传播”,惟有数理化不“国际”——在大学里,薛兆丰重新修正了他的理想。
“我一直想,要把生命用得最好,但如何最好,得有个计划。”人类的大部分灾难是思想造成的,而非自然造成,人祸远远猛于天灾。未来还是白纸一张的薛兆丰,开始设想:有意义的人生,乃是要创造好的思想,如果不能,则传播好的思想。再后来,他又把思想,上升到制度的层面。 深圳大学是特区开放而建的高校典型,北大清华的教授咸集于此,图书馆所有图书一律开架,而且开放时间之长,为当时亚洲所有大学之最。薛兆丰大学受益颇多之事如下:与女朋友共同读书,与室友尹忠东吵架。 红袖添香夜伴读,学者之福。虽然女朋友后来没有成为太太,但薛兆丰依然在博客中提出,大学的一项重要功能便是恋爱,越早恋爱就越容易心平气和,越不会大惊小怪。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对安心用功有益,因为不必再为挑选、追求、竞争、乃至舞会操心了。 与尹忠东吵架也是有益的,因为历史雄辩地证明,凡值得尹同学与薛同学大吵特吵相持不下之事,往往尹是对的。尹建议薛在辩论中不要采用比喻手法,最终彻底影响了薛的思维习惯和文风;尹提出“人的思想是五花八门的,而人的行为却是高度一致的”,一直让薛铭记心头,最后还成为撰写投票经济分析论文的契机。 比复杂更难的是简单 薛兆丰是广东梅州的客家人,母亲是中学英语老师,父亲是大学中文教授,但他在文学上的师承,却是来自朗诵古文及背诵粤语流行歌曲的歌词。 他从小在父亲那里只学到两件事:一是写毛笔字,二是父亲在写文章时,他凑去看,被父亲教育说,别人写文章的时候在旁边看,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他的写作风格,是初中和高中的语文老师引导的,他们鼓励他用简洁的文字表达思想,因为初中的语文老师只讲粤语,所以他当时背诵的古文,一概是用粤语。粤语与古音更接近,而且有九种音调,富有韵律。直到今天,他写专栏都要先打印出来,自己边读边改,力求简单好懂,朗朗上口。他太怕别人不爱看了,报纸上文章满满当当,文章若不吸引人,眼球那么一转就可以忽略过去,比电视换台可方便得多。
所以他的经济学专栏,深入浅出,连外行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其实简单的文章更难写。”他硬性规定自己:在专栏中不得使用经济学专门术语,所有含“把”、“将”的句式都要改成最直接的动宾结构……后来,他发现,其实大多数学术论文都根本没有必要写得那么艰深难懂,在经济学术语里,除了“边际(marginal)”的概念,他找不到其他可以替代的词以外,其它专业词汇,几乎全部可以用浅显的方式来表达。他假想的专栏读者,是“思维方式没问题,但是没受到经济学专门训练的人”。 他最喜欢的一篇经济学短文,是秋风翻译的《I,Pencil》(《铅笔的故事》),那是读来简单、但寓意深湛的经济学经典之作。他特意去把自己的车牌号码,申请成“IPENCIL”,并得意地说:“只要是好的经济学者,在路上看到这个车牌,就知道车里还有另外一位好的经济学者。” 薛兆丰爱好单纯,最经常的休闲娱乐,就是在家里踱来踱去,或者洗澡,一把澡就可以排遣许多郁闷。再有,听音乐,兜风,哄自己从小抱大的干女儿玩,去朋友家聊天、蹭饭。“去朋友家里什么都可以由人招呼,你就坐在那里不用动了。”他爱吃,给什么都吃光,因此是受欢迎的食客。然后看电视,侦破片,或者烹调频道。 他听说画家林风眠文革期间为了自保,把自己珍藏的三千张画,亲手一张张泡到浴缸里,站在上面踩烂,他哭过;他听说钢琴家刘诗昆的手指被红卫兵打断,他哭过;他看了《南方周末》的报道——《被遗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也同样失声痛哭。他在博客里写道,“用不着宣扬他们的成就,用不着复述他们的遭遇,用不着指出谁是罪魁。没有什么好说,只有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