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海外发展20多年,终于一朝衣锦还乡;他走出了一条与其他中国艺术家迥然不同的国际化模式,也被视为中国当代艺术商业凶猛的代表
在他第N次离开北京,告别闹腾了2008年整个夏季、几乎成就了他一个人艺术野心的奥运的时候,我去机场送了蔡国强。
像很多人一样,那29个穿越北京中轴线、从历史走向未来的“大脚印”,和数不清的璀璨烟花,我也是在开幕式直播上看到的。但当蔡国强卸下北京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核心创意小组成员及视觉艺术特效总设计师的身份,在去机场的车里,我们没聊这些巅峰时刻。这位51岁的“艺术中年”忽发奇想:
“我经常感到我好像生活在女生宿舍里。我有一个太太,两个女儿(5岁、18岁)。我福建老家有奶奶、妈妈,还有两个妹妹,你看这么多女生,像不像女生宿舍?我也有个弟弟,可是我从小到大特别受宠,所有人都比较宠我。”
从一个女性的角度听来,这话有点矫情——当时,我问蔡国强的问题是:你的很多爆炸作品需要和各行各业的人、很多政府部门甚至军方打交道(比如《有蘑菇云的世纪》在内华达核实验基地,《地平线:为外星人作的计划14号》在日本磐城海面,上海APEC焰火表演),你是怎么把这些大男人之间的事情协调好的?
没想到,蔡国强话锋一转,“呵呵,我把女生之间的事情也协调得很好呀……”至于为什么如此受宠?他解释说,“可能是我,这个男孩子有一点点吹牛,有一点点胆子大,有一点点梦想,有一点点不着边际。”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蔡国强有些失望,这就是那个备受国际评论界和拍卖市场宠爱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吗?美术馆“蔡国强:我想要相信”的展览现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他一身笔挺灰色中山装,很像旧时文人官僚,神情中还流露出一种巫师气息。而在早期的照片上,他简直是一个落魄江湖流浪汉。后来在他的四合院,他又像极了南方古镇的有钱乡绅,丰衣足食的满足感挡也挡不住。
不过,他终究是个玩转中国传统符号(如龙、中药)与国际主流话题(如千禧年、“9·11”),打通商业与艺术界限的艺术家。蔡国强在海外发展20多年,走出了一条与其他中国艺术家迥然不同的模式,也被视为中国当代艺术凶猛的代表(2007年《APEC景观焰火表演十四幅草图》拍卖了7424.75万港元,是国内天价)。
临走时,蔡国强除了重复他的名言“艺术可以乱搞,就要好玩”,还说,“因为我在国外要生存,我的东西自然而然要面临商业……我的理念和商业方法可以谈,但现在没有时间了,而且(艺术家)在一本企业家杂志上谈经营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女人堆里的艺术家
这不是蔡国强第一次说他生活在温柔富贵乡里。在奥运这个辛苦而光荣的差事之后——这个话题他早已厌倦回答了——他说“看到老婆孩子就得到休息了”。
而蔡国强的“女生宿舍”不断扩大,从泉州老家到1986年他携妻闯荡日本及1995年搬至纽约,再到2008年衣锦还乡,他一直很有女人缘。他告诉《中国企业家》,他的奥运会工作团队几乎清一色女生。“我对女性很尊重,我都是下意识让她们先走,给她们开门。她们经常会很惊讶,蔡老师还这样啊?这是我在国外多年养成的习惯。”
他也很受用这些女孩子的管束(比他太太管得还紧),“有时候,比如我在做作品时想出一个好的创意,我自己感慨,哎,我真是一个天才呀!大家就啧啧……她们其实是很欣赏我的,也对我很好,会为了保护我的利益和别人争。”
但在日本——他艺术生涯磨练和再次出发的地方,女性的角色并不是这样。“从心里讲,日本男人和社会对女孩子的感觉,我很失望。”
蔡国强对自己“东京8年抗战”的经历(妻子吴红虹语)永生难忘。虽然今年2月他在美国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了规模最大的华人艺术家个展,还在奥运史上做了一桩最轰动的行为艺术,但“卖出去一张画交完水电费房租马上就没了”的日子提醒着他——
1986年,蔡国强远离国内的先锋艺术氛围留学日本。起初他碰了不少钉子,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一名专做火药爆炸作品的学生。他后来的导师、筑波大学教授河口龙夫一开始也拒绝,但让他感动的是,当时吴红虹流下了眼泪,而蔡国强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有坚毅的表情——他从未看见一位妻子为了自己的丈夫而在他人面前流泪,于是他接受了蔡。
这个用浓重福建口音讲日语的家伙,在日本过着拮据的生活(一张画卖40美元),但他的美学理念和创作手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焕发:一方面,他从西方艺术潮流顿悟到“艺术可以乱搞”;另外,做火药草图实现了他儿时的画家梦想。
泉州正是蔡国强艺术的起点。泉州人很早就用火药来驱鬼、杀灭病毒。上世纪80年代,鞭炮生意在泉州很火,很多家庭都有鞭炮作坊。蔡国强就在那时迷上了火药。他受热衷于传统文化的父亲的影响,演戏、做舞美、跟剧团下乡、绘画。1984年,他第一次直接在画布上用火药做实验,但还不懂得如何控制,经常炸得一塌糊涂。偶然的一次,奶奶用麻布盖熄燃烧的画布给了他启示,“做艺术不光要点,也要灭”。
现在已经90多岁的奶奶特别宠爱蔡国强,从小就认定他会有出息,说他的画“以后会值钱的”。如今奶奶有时候问他一张画卖多少钱,“她知道的最高数字是十万元,我的画卖千万以上对她没有意义,我现在北京有房子都不敢告诉她。”
而父亲当年对他说,古根海姆是世界最好的美术馆。多年后,蔡国强做个展,把父亲创作的《百虎图》也挂在那里,后者躺在病床上,流出了大滴的眼泪。
他走上国际舞台,日本策展人南条史生起了很大作用。1995年,蔡国强在威尼斯推出《马可波罗遗忘的东西》,运去一艘满载中药的船——700年前,马可·波罗正是从泉州返回威尼斯的。“影响20世纪艺术的最大事件,就是杜尚把便器搬到了展会上,而蔡国强扩大了这个观念,把文化事件、文化现象当作现成品来使用。”陈丹青评价说。
1996年,蔡国强进军纽约的大型装置作品《龙也来了!狼来了!成吉思汗的方舟》也是南条史生策划的。108个羊皮筏被串成一条巨龙的形状,后面加装了3台丰田的发动机,幽默而形象地嘲弄了西方对亚洲崛起的担心。
掌握了爆炸利器后,蔡国强自豪地说,“我忽略文化和传统的界限,忽略所有的界限。”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曾经说,有人认为暴力很性感,我永远无法这样想。但爆炸是蔡国强的家常便饭。他最喜欢打比喻说:爆炸就像做爱,是一种能量、时间、空间的转换,有喘息,有互动,整个过程是冒险。
这个玩火的男人,和火药已经分不开了。“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焰火,我更喜欢爆炸,喜欢它的速度、能量和不可控。我对火药一直怀有不安和不甘心,你以为你全懂她了,其实随时都有可能栽跟头,这种材料的魅力永远让人感到吸引力。”
他从火药里体会到了哲学,而永恒之女性,引导他前进。
在奥运会开幕式晚宴上,很多嘉宾做了热情洋溢的祝辞,跟随蔡国强多年的前助手马文小姐调侃说,今晚有些像婚宴——蔡国强的艺术实际上是政治和艺术的联姻。蔡本人则做了一番长长的答谢,对不起,我让大家上了“贼船”,但是他把奥运及个展回顾,只看成是在漂流中的一次靠岸,完了之后还要继续航行。
在众多作品中,《草船借箭》最像蔡国强的缩影。这艘插满3000支箭的旧渔船光运费就花了几十万美元,其庞大体积更是拆掉了美术馆大门才迁入。“我一直生活在动荡和旅行中,就像一艘船从一个港口驶到另一个港口,已漂泊多年,注定还要漂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