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多年,郑小琼利用打工的空隙和其他打工姐妹上街购物、化妆的时间写下了数百万字打工题材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同时出版了《黄麻岭》等两本诗集,一本散文集。然而外界的种种评价都很难与郑小琼联系在一起。她看上去柔弱、腼腆而害羞,说话不多,脸上总是漾着笑意。“也许你无法想象,打工这么多年,我不敢回家。”因为工资低,郑小琼“到了结婚的年龄,仍身无分文”,也没寄过多少钱回家:“我现在都不敢去流浪,要是流浪一年的话,所有的亲戚都不相信你了,因为你没钱了要去他们那边借……”然而,即便是获奖、发表作品数不胜数,加上打工数年,郑小琼挣的钱应该也不少,但郑小琼说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几乎不会超过40块钱,因为大多数钱都被她买书和参加各种文学笔会花完了。
生命中风雨如磐的坚守
获奖之后,郑小琼依旧回到了她原来上班的五金工厂,但她平静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奖项让人们开始关注她,她的手机开始每天响个不停,从央视到地方台都希望能够采访她,但生活仍在继续。郑小琼表示:现在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写,写自己的感受,有些东西,有则有,没有就没有,最重要是写自己的文字。我害怕名声给我带来过多的社交。有些东西是双刃剑,带来一些东西也会损害一些东西。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写自己写了几年的《打工手记》,记录自己的亲力亲为,再写一些诗歌。因为写这些东西需要花很多时间读书、体验,实在不能让自己有太多的想法。
2005年,因为参加各种诗会,请假太多,厂里发年终奖时,没有郑小琼的。她跟老板去说理却徒劳无功。于是2006年年初,她换到东莞市常平镇的一家五金厂做宿舍管理员。前不久,她想利用假期去广东佛山参加一个诗会,需要提前一个月就和工友调班。她说:“我不能再请假了,不然会被炒。”
2008年2月,郑小琼在接受《凤凰卫视》“鲁豫有约”专访时,面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表示,她很满意自己生活条件的改善:“2004年能上网后,稿子就不太会丢了。现在的公司宿舍能上网,去年我自己买了台新电脑。”性格内向的郑小琼,今年4月又开始做业务,周末不休息,一个月放两天假。在郑小琼的博客《独自浅唱》上写着她目前的主要业务内容:台湾TOSG丝攻、铣刀、螺纹塞规、搓丝板、滚丝轮、OCC圆车刀、日本OSG 丝攻、铣刀、螺纹塞规……到现在,她不但一单业务都没有做成,还用获得“人民文学奖”的1万元奖金倒贴了3000。许多人认为她可能不太适合做业务,但她有些急切地解释:“可能是以前光会写诗,没有注意学习跟人交流,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能做好业务呢?我已经在改变自己的性格了。”
拿了“人民文学奖”这样的大奖,又有东莞市作协相邀,郑小琼本可放弃这种疲于推销、挣扎生存的困顿生活。郑小琼表示:并不是获人民文学奖之后才有这样的机会,其实在这之前或更早之前就有过类似的机会。2007年初,东莞市作协就要我过去做一些事情了。郑小琼说: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可能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习惯了这边朋友的圈子,所以一直待下来了。暂时还没有打算,不过可能会离开,对于东莞,我只是过客。的确,正如她在一首叫《黄麻岭》的诗歌中曾表达过的:风吹走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郑小琼表示之所以还是选择留在工厂,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表达“可能是打工这么多年了,对于打工兄弟姐妹们有着太深的感情,更重要的,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到离开工厂的时候,这种生活,这种在场感,会让我对一些事情充满了敏锐感,如果离开了,这种敏锐的触角就会消失的。”
郑小琼说:“我之所以不去是因为自己有些计划,需要保持这种‘在场感’,写这些东西恰恰需要现在这个位置,也许这个位置更适合写这些东西。因为我一直以为写这些东西作为一个亲历者比作为一个旁观者感受会更真实、更深刻一些。当机器砸在自己的手中与砸在别人的手中感觉是不一样的,当自己在煤矿底层与作家们在井上想象的底层是不一样的,前者会更疼痛一点,感觉会深刻得多。而这几年,我一直在东莞的五金厂打工,经历着类似的事情,我一直想把这些感觉写下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作为亲历者而不是旁观者的身份来写打工者的痛感。”
在五金厂郑小琼曾经被超声波打掉了拇指盖,“3年了,一直像一个结在心中,虽然,在这之前,我写过有关这次被轧伤手指的诗歌,但总是感觉有些东西没有表达出来。有一段时间,我对机器充满了恐惧,我常常会在梦中怀疑我的手会被机器轧掉半截,而且我一直在假设如果轧掉了半截以后,我的生活会怎么样。我一直认为文字是软弱无力的,它们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见证,我们是这个珠三角城市所发生的事情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但是,我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对现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评论,一个社会和它那些看起来更热衷于娱乐的大众成员,直接或间接地,都需要看起来晦涩艰深的纯文学。这事情简单得就好比每个人都有一颗心,每个人都有他的心灵生活。当那些表面上的社会功能远离文学之后,我们会发现,文学裸露出的严肃而深情的内核,刚好是这社会最严肃而深情的内心需求:这种需求就是用最极端的感受力和思考力去反观自身,社会和个人同样需要以文学来感受自己、了解自己、拥有自我意识。这种内在需求被日常生活深深掩埋,但其实本能而且持久地存在,经常表现为某种精神饥渴,不可能也不可以忽视。
打工文学的纯文学化,其实也就是底层生活经验的纯文学化。郑小琼们的作品,并不是简单地呈现底层生活的贫穷、艰辛甚至某些可以想见的枯燥和乏味,而是以来自纯文学的、训练有素的目光去审视那贫穷、艰辛、枯燥和乏味。文学世界所收获的,可能只是某一种新的素材或新的风格;但是对这个社会的感知系统来说,则是扫除了一片盲区、开辟了一片领地。底层生活对个人心灵的冲击、对个人生存的扭曲和映照,本就应该是这个社会自我感知的一部分。只是底层人群长期失语、知识分子缺少体验,隔靴搔痒,导致时代在激流勇进中倾向于忽视底层人群、遗忘这个人群,偶尔提起来,就是一个形象模糊的集体,似乎说到的是一群没有感受能力不具备生命本能的机器人。
郑小琼说自己会继续打工,因为“需要保持这种在场感,一种底层打工者在这个城市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让我不会麻木”。读过郑小琼的诗歌的人应该都能感觉到,她的诗歌有强烈的个人印记,我们无法简单地说她在代言打工人群,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或许这样的说法更贴切,打工作家是在用敏感的文学化的心灵,去测试打工生活的艰难和残忍,用细腻而深入的表达,去刻画和反省这生活的艰难和残忍。如果他们不发出这样的声音,底层劳动者或许就要沦为时代火车的无声燃料;如果他们不去感受那份耻辱感,我们繁荣昌盛的时代可能就要忘记那份耻辱。
在数以亿计疲惫和无奈的打工者中,在挥汗如雨、匆忙奔走的人群中,我们看见一个孱弱、娇小的身影,在风雨如磐的沧桑岁月,依然乘着文学的翅膀凌空飞翔!
《炉 火》
在3000度的炉火中,我听见钢铁的预言
它说着的快乐与忧伤全都在炉中燃烧
焰光照亮的爱情让我彻夜难眠
我会低声说着,沸腾的炉火,烧尽我的青春
我不想它让时光来剐削,那样疼痛在镜子里
我说,烧尽这些纸上诗句,这内心的激情
我只愿把自己熔进铸铁中
既不思考也不怀念的铁
抛弃一个流浪者的乡愁、回忆和奔波的宿命
但是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多像我的青春落在异乡的声响
《疼 痛》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牵着我从千里之外来这里
是一些临近海洋的风,制衣厂一天十二小时的劳动
每月25日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我想不出还有别的
能够让我扛着命运奔波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
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
二年多了,我没有找到不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我每天都有沉浸在川东的回忆里
在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医院
那里停放着我四年的时光
那里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
它会照亮我回家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