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十五岁就出来打工,就不再解释了吧。反正,如果不是某些你们可以联想得到的原因,我是不会那么早出来打工的。
我谨记家训也是我们的祖训:吃亏是福。自来广州以来,一直在为同一家工厂打工。
一晃之间,八年过去了,在这八年当中,真是有相当多的感慨啊!
感慨一、老板发了。
回想当年,他白手起家,连老婆的手表都拿去当了,就为了维持经营……真是数不清老板曾经遭遇了多少厄难!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老板,在风雨飘摇当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正所谓坚持就是胜利,如今,他胜利了。明显地感觉得出来,他是这个地方少有的富人之一。
感慨二、我们还穷。
数年来,每当遭遇资金周转不灵、生意变故,我们总要替他担当一部分压力。别的不说,象拖欠工资的情况,在这八年当中,至少发生了三十回吧!每次都是老板急得不得了,我们便无法忍心催粮。然而,忍着忍着,老板的摊子越做越大,而我们却依然是当年那样地穷。穷到买不起任何奢侈品,穷到至今吃饭仍吃盒饭,穷到生病就着急要超支,穷到喝酒时只敢叫二锅头……
感慨三、铁打营盘。
这些年来,老板坚持一个理,就是他的公司绝对不能倒。就是在公司最艰难的时候,老板每个月要净亏六七万人民币的情况下,他还是苦撑着不肯宣布破产!而那段时间,居然长达九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老板自己近于卧薪尝胆,与我们同吃同住,与我们一起喝老白干……担心厂子一倒就没地方去的,上至他的贴身助手,下至车间请的六旬老妇(清洁工),不少人离开了工厂,另觅高就。然而,老板的厂子毕竟终于起死回生,我们又开始了新的工作。
感慨四、流水的兵。
且不说那要倒闭的日子里,员工大批流失,流失到只剩四五个人天天在一起煮萝卜青菜;单是平时,因为制度问题、生产问题、人际关系问题、工作分歧问题、性格问题、家有急事问题、身体健康问题、意外事故问题等而离开工厂的,从开始规模小时十来个人一年到头要换得只有三四个新面孔,到现在规模大一些时,少说每年也有数十人离开工厂。我的确除了老板本人,没有见到第二个同在这个工厂待过八年的人!(说明,老板的老婆在老板厂子陷入困境、面临倒闭的那一回,卷铺盖跟了老板的竞争对手)
感慨五、加工资难。
我相当清楚自己的底细,所以,我是不怎么提加工资的。我父亲说:你手脚都不好,在外面不太好找工作,既然那个老板不嫌弃你,你就在他那里做吧!有吃有喝就行。我信了,一直跟着他。直跟到现在。我的工资加过三回,第一次加了一百块钱,那是上班三年后,第二次加了五十元,那是第五年,第三次加了两百元,那是前年加的。想想大部分的员工,都没有做我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的工资,往往还未来得及加一回,就已经另走他乡了。总的来说,来的时候工资低,直到走的时候,工资还是那么低……
感慨六、我是老“兵”。
感觉得出,我是老兵。在工厂里,我享有“特别”的待遇。一是我从未被提拔到管理岗位上来。二是我的工作车间一直未有大的变动。三是我的轮椅就放在老板的办公室里头,当开会、培训等需要我到场时,同事就会去将它推到我的车间来。四是我在车间干活没有任何人批评和指教我、我的工资也从未参与浮动,其他人的工资计薪方案变来变去的,就我的没变;有一回,一个经理的工资改革方案推行后,发现我的情况特殊,便将我的工资方案调了回去。五是大家都叫年轻的我大哥,一些新员工——小姑娘们还叫我叫叔……其实,我也没有依老卖老,但是,我却能够与这种制度相安无事。
感慨七、老板忘了我。
这么多年来,我的待遇也好、工作也好,早就顺其自然。我的手头工作做得烂熟,我的眼睛我以发现生产线上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我说每一句话都能令技术人员或管理人员郑重地听,我如果不说话他们就有些犹豫……但是,我们的老板却很少碰到我。
好了,感慨太多,一时也写不完。
单说最后这一条感慨吧!
那次聚餐,我被请坐在老板的身边。不少人都不知就里地向我敬酒,我也就喝了不少。可是,老板却没与我碰杯。总是对要求他与我喝一杯的同事说:我和他喝得多、喝得多……我心里想:“是啊,八年了,我们少说也喝了几百回酒吧!特别是那厂子要倒闭的日子里,我们差不多天天都要一起喝几钟哩!”老板才半醉,就被小车送回公寓去了,我却成了替老板酒的大酒缸!一不经心,酩酊大醉……
我痛苦啊!我酒后吐真言啊!我说老板其实心里已经将我忘了啊!
……
第二天,老板单独请我吃了一顿。
他问我:吃什么?我说,让嫂夫人(二任)点吧。嫂夫人说:还是你点吧。我又说:让少公子点吧。少公子朝他父亲看了看,说:还是叔叔点吧。我说:老板,还是你来点吧,我不熟这菜谱!老板说:你自己点吧,看到什么点什么就行。
看着菜谱,我心里有些抖——
多年来,在外面就餐,都是低价就餐,不曾开怀吃过。就算是聚餐,也是酒喝得多,想夹菜时,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特别是吃虾时,我总是剥不了那虾皮:虽然在工厂里我凭我的毅力,练就了三个指头干好人家五个指头才能干好的工作,但是,关于吃虾,我哪有机会天天练吃虾啊!在外面吃快餐时,我也有意吃了几回虾,然而,那虾是死虾做的,红肉,不新鲜,吃多了坏事,而且不用剥皮了再吃,连壳一起嚼了吞也没人过问……
想到这里,我对服务员说:就点这个虾吧!
老板说:再点吧!
我说,你们点吧。
老板想了想,道:服务员,再来两份虾!
玻璃幕墙映出食客们的身影,餐厅里热闹而又嘈杂,电视机里的声音听不清,感觉外头在下雨。
片刻之后,虾上来了。虾仁是粉白的,虾壳是半透明而且须勾朗爽,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新鲜货。
动手前,我笑了起来,对老板说,这回就真的只吃虾吗?老板?
老板说:吃吧,吃吧。于是,我们戴了手套,一齐开始剥虾。我非常地小心翼翼,尽可能有效地利用两只手上的七个指头,以免出现操作失误……
花了五分钟时间,我剥好了一只虾。正等送入口中,老板将调料送了过来。我蘸好调料,吞了一只,这才发现,老板和嫂子并没有动口,而我面前的小碗里,则盛放了几支老板替我剥好的虾。
一旁的少公子也怔怔地坐在一旁,神情复杂地凝望着我。
我笑了笑,说:老板,我自己会这个剥皮的啊,你这么客气干嘛?
老板说:唉,我哪儿跟你客气啊!你在车间,帮我“剥”了那么多年的“皮”,我替你剥这一回,还算什么客气啊……
老板的话,一下子勾起我对八年来在这个工厂工作的种种酸楚!打工的日子,真是苦啊!
我正待落泪,玻璃幕墙外面一阵嘈杂,胶帘门被哗地揿开,雨水疯狂地斜扫进餐厅、打湿了地面。
我那帮有的生有的熟的同事,冒着这么大的雨,将一个三四尺高的生日蛋糕提了进来!
雨水从蛋糕透明的盒子边滑落,同事们齐刷刷的声音在雨声中既沉闷又响彻大厅内外:
“祝张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