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玉园”不仅在米兰,在意大利,甚至在全欧洲的中餐馆中,都是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
菜好,服务好,环境更好。玉园不大,却把经典的中餐做到极致,做到与意大利高档饭店足以媲美的地步。所以,它不再仅仅是一爿百多个座位的饭店,而成为中华食文化一个精粹,抑或招展的一面旗幌,吸纳着老欧洲们的味蕾与胃馕,连带着附会的意兴,款款走近来。
“玉园”就开在米兰多摩大教堂后面的横巷里,迄今已有30年历史,也算外族移民的一个老店了。多摩大教堂是米兰吸引世界的一个标志,“玉园”或许是沾了点光,但不全是。
“玉园”的主人是个女人,叫孙若男,以前也是温州媛儿,有若男的好强与胆气,名副其实。饭店的历史有过变迁,先是亲友合股,再是夫妻连袂,到后来,老公出去做了贸易,就只留下老婆单桨主事。孙若男是谁?超级能干的主,偌大的一个地盘,无羁无绊的自由发挥正中下怀。背后有长长一条走过来的路,每一步都是阅历都是经验,捆扎起来垫到脚底,使劲儿往上攀就是了,上一级台阶就是一派新的风光,看都看不过来呢。
这台阶自然是“玉园”的台阶,这风光却是人生的大风光,有其纵深与开阔的经纬度。
【之二】
就从孙若男的豆蔻年华说起。
她没受过衣食无依的贫贱之苦,也谈不上有一个多么幸福的童年。5岁,母亲就去了国外,三两年之后,父亲也追随而去,她就跟着17岁的姐姐长大。虽然家是一幢有天井有楼房的华侨屋,月月都有汇款从意大利邮回来,然而缺少父爱母爱的日子总是凄清的,寡淡的,三个女孩在天井里走动,总也填不满大屋里的声色。
便用自己的歌喉去填。填屋,也填少了那份疼爱的日子。孙若男唱歌的喜好大抵就是那时生成的。温四中读初中,温一中读高中,初中高中都在“文革”的流逝间,自然读不出什么名堂。加上胆子大,性子野,与男生打架的事也是有的。毕业了,多了些女孩的靓丽,就在街巷里鸟一般飞来飞去。
那次与姐去上海,买回一把廉价小提琴。原是要买扬琴的,价太高,没舍得。其实什么琴都不懂,只以为喜欢唱与喜欢乐器同出一辙,都是哆来咪发嗦啦西的事。没料想在回温轮船上一筹莫展,连琴弦的音准都调不好。碰巧了,船舱里有拨剧团的乐手正在吹吹弹弹找乐,就小辫一甩,走了过去。
就这样认识了后来的丈夫。琴的音准倒是校好了,孙若男却因了手指短,撂了学琴的心思。船舱里认识的那个琴手却再也撂不下,在17岁青春勃发的情怀里播种开花。琴是不拉了,但还有副歌喉,唱歌就是借口,传递相思。琴手是下乡知青,在剧团也是暂借的,混不多久还得打发回乡。家境也一般,就栖身在阁楼里,一条贼细的扶梯爬上爬下。这类平民的烟火味对孙若男都是浪漫的诱惑。骑一辆亮锃锃的脚踏车,叮呤呤穿越石板街,来到那个门前。去的次数多了,街坊邻居一听车铃响,就会打趣她的琴手,瞧,瞧,华侨女又来了!
母亲回国探亲,见她小小年纪就有了相好,还是连户籍都不在城里的知青,不看好,也不同意。若男真是男孩的性子,脚一跺,脖子一拧,说,我就嫁他了,你不肯,我就离开这个家,跟他卖唱去!母亲被她唬住,只好应允。
【之三】
婚后2年,丈夫出去;婚后5年,她出去,带着4岁的女儿。丈夫出去的时候,她是作为“人质”留下来的。那时的政策就这样,每户华侨都得有眷属留守,说好听是与家乡保持血脉,说难听就是钳制。母亲觉着小夫妻劳燕分飞总不是个事,动用了国内国外所有的关系,总算以厨师的身份让女儿办了意大利签证。
也巧了,孙若男与母亲都在六一儿童节抵达米兰,是同一天,中间却相隔了悠长的二十年。孙若男至今记着这个日子,丈夫来接她,一家人相拥走出机场,地中海的阳光晃到北部已经不那么灼热了,但孙若男是神经末梢敏感的女人,感觉到这阳光与家乡的阳光还是不一样。她好奇地环视行走于左右的异邦人,嘴里哼着温州小调。
进了餐馆,歌声就哑了。没受过劳作之累的孙若男即便是在父母膝下,比别人领受多一份的体恤,还是觉得苦。餐馆成了日子的全部,其余就是荒芜的一片沙漠。每天早早起来,送女儿去学校,再去语言班学意大利语ABC,上完课回餐馆,客人也就陆陆续续来了,抚一把脸,递上菜单,笑出殷勤和谦恭,脚底便踩了风火轮般快速旋起来。餐馆大,客人多,现炒现卖的几句话又说得结巴,一天下来如同跑了场马拉松,脚抽筋,气都喘不顺。没错,夫妻俩是在一个屋檐下,可前厅后厨,照个面也难。直到夜阑人静,一张床躺下两个身,才能相互瞟一眼,没待说出半句话,早已睡沉。
偶尔想起拉拉唱唱的过去,那真是天堂的狂欢。泪会恣意渗出来,沾在眉睫上。
【之四】
人生历练原本如此,越过一道坎,就有柳暗花明处。等到做熟了餐馆,孙若男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做餐馆的。跑堂也好,酒吧也好,老板娘也好,对女人都是一个腾挪有致的角色。尤其是老板娘,穿戴整齐了,披一领薄薄的披肩,在厅堂里款款而过,明眸皓齿,能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哩。
当有了自己的“玉园”,当把“玉园”做成招揽人的地盘,她便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唱一曲舞一袖都是女人的风情。“玉园”是个吃饭的地方,却一改境外中国餐馆的恶俗。入门便是古意清雅的堂榭,红木桌椅,错落地张挂了三两盏灯笼,原是喝咖啡点小吃的休憩之地,错觉却是用来吟诗作对的。拾级而上,方是正经餐厅,还是一个雅字了得,只不过多出几分当今的摩登。壁上是画,木框刷了银白,两颗葫芦,几串葡萄,笔笔都是水墨写意,很中国。台面上的灯罩是日本式样,原木原色,细帆布,像撑开把把小伞,也是东方式的简洁。窗帷、台布和椅罩则是意大利风情,有阳光的热烈,地中海的艳丽。餐巾上印着“玉园”的篆书,轻柔的纱帘和椅罩都是老板娘自个儿缝制的。餐具是南韩仿了中国工艺烧制的骨瓷,嵌了德国的商标,花了她一万多欧元,喜爱之余总有被人盗版的耿耿于怀。
菜色就更是上品了,纯粹的传统美食,纯粹的中华厨艺,再融进意大利高档菜的造型与美感,色香味就全有了。孙若男的厨师已跟了她将近20年,悠长的岁月便是悠长的心得,厨艺与时俱进,日臻娴熟。他早把“玉园”当成家,把做菜当作人生追求,宛若老板娘把“玉园”当作自身的价值实现。
与其它中餐馆不一样的是,孙若男还有一个负全责的经理人。他是一个混血儿,对意大利的餐饮业有更透彻的了解,他懂得什么是潮流,什么是摩登,什么又是市场风标。吃饭在当下的时尚已不仅仅是果腹,你若不能弄潮,就会被潮流淘汰淹没。所以,“玉园”的服务生个个训练有素,“玉园”的水果盘端出来就是顶级饭店的招式。孙若男的聪明在于,经理人与大厨都快快乐乐上了她的这艘船,船行船沉他们都会替她扛着。
于是,孙若男打扮得光鲜漂亮,去了市政厅,走上颁奖台,领回了意大利人颁给中餐独一无二的奖。
【之五】
“玉园”的价位比一般中餐馆都要高,但食客总是络绎不绝,而且大多是熟客,老客,奔了“物有所值”来。孙若男与这些人都是熟稔的,家长里短的话题也聊得活络,有女客还成了私交甚笃的朋友。有位日本老妪是插花能手,来吃饭眼神总先落在餐厅的瓶花上。来得次数多了,孙若男知晓了她的本事,便邀了同是食客的意大利朋友,登门拜师,然后缴学费一周两次学习插花艺术。不学不知道,一学才知是门大学问,不单是艺术审美,还蕴藏了人生哲学,深奥着呢。她学得兴致勃勃,悟着其中三昧,觉着纷繁世事的点滴都有了净化的出处。自然,餐厅各处的瓶花也有了焕然一新的姿容。
另一位大公司白领恰恰相反,曾与“玉园”生成龃龉。这类龃龉在红火的饭店是常事,一次来工作午餐,客多,厨房出菜慢了,这人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去就去了,竟不肯再来,同事日日来午餐,就他独自留在写字楼啃三明治。日日带话给他,表示歉意,都没下文。孙若男开始坐立不安。照说,“玉园”不缺客人,更不缺这一份餐费,但孙若男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她以为这是她的失败,是经营也是做人的失败。胶着了一个多月,孙若男居然找上门去,带了一瓶好酒。酒是礼数,心到才是目的。她的话语是柔糯的,笑脸是实诚的,十分的歉意也不是装出来的。那位白领如若还不借这台阶下来,这男人就算白做了。再来“玉园”,已不是面子不面子,他是被诚心感动的。
【之六】
一晃几多年,孙若男不年轻了,若在国内,已是退休的年龄。可她心态不老,天性不老。今年春上,她在“玉园”隔壁又开出一家更新潮的饭店,是快餐的形式,囊括了中华料理、日本料理、韩国料理、泰国料理,有点东南亚全餐的意思。这爿新店叫“玉咖啡”,从装饰到菜品到服务,都打现代派的牌,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说,她要再做5年,做到人生暮色黄昏,把餐馆的意兴做足。
她的歌喉也与她的人一样,仍然清丽婉转。角色换了,唱歌的喜好不变。时下自娱自乐的条件好了,就在家里的意式客厅里,安一台最新型大屏幕,配上高音质音响,然后邀几位好友,尽兴地唱卡拉OK。都说国内唱卡拉OK早已过时,是落伍落潮的玩意了,可在孙若男这儿,却是越唱越欢。在国外住着,生活圈子都小,乡邻亲友得空聚到一块,不是喝酒就是搓麻将,孙若男却既不会喝酒又不会搓麻将,看个牌局也云里雾里。所以,午餐阑珊晚餐未起的那段空挡,她就用音符填充,找乐。只见她落落大方往那儿一站,手里攥只麦克风,那姿态那神情,还真有点舞台上歌星大腕的模样。歌也好,都是老歌,带着她青春的记忆,往事的追溯,就像淙淙流淌的人生之河,唱得真挚、动情、有韵味。
【补缀】
后来发现,孙若男还有两个雅兴:弄书舞墨,吟诗作对。她的诗不算诗情婉约,她的字也未必笔力苍遒,然而一个女人活出来的意趣,依稀可见。
有个细节应当录下。那个深夜,孙若男从"玉园"回来没有睡意,就坐到桌前习字。窗外的车流偃息下来,唯有壁上的钟嘀嗒嘀嗒地走。她碾了墨,在宣纸上摹帖。突然听到唧唧咕咕的呢喃,循声寻去,发现窗台的檐下筑起了燕子窝,一窝雏燕正嗷嗷待哺等着母燕捉来虫子呢。春来了?!她一阵颤栗,眼睛湿润了。
于是,有了一首径直写在宣纸上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