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系列专题：李开复离职
跨国公司有多难：四个问题是永远的难题
主持人：看谷歌之前这个过程当中，一开始就像你所谈到的前两年大家在批评你，也是认为在全球那么棒，为什么在中国这么不好，后来我们也注意到了，其实它推出了很多很多的适应中国本土的一些产品包括比如说谷歌的输入法，比如MP3等等，甚至我们注意到你和天涯做问答的合作，像这种思路的转变怎么样达成？其实还是延续刚才这个问题，这个本土化的过程是一步一步怎么样去实现的？
李开复：其实我们这四年是一如既往的，从来没有改变的要谦虚的学习用户的需要，然后给用户他需要的东西，因为用户永远是对的。这一点是毫无改变的。为什么前两年看起来不好的，因为有些产品开发就是需要两年，或者说这个学习需要一年，开发需要一年。
第二，我们人越来越多，学习越来越深，所以慢慢的也越来越进入佳境，所以其实这个在我们的内部来说，我觉得并没有一个里程碑的作用，其实我们从进来的第一天一直到今天都是非常的谦虚，认为我们还是不足够懂得中国的用户，我们要继续的去学习，然后只是说我们现在人多了，学习的有点基础了，所以越做越像个中国互联网公司了，就是这样而已。
主持人：我记得其实唐骏也跟我聊过这句话，他说“在跨国公司当中做工作是非常难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感觉到这种体会？
李开复：当然是有难度的，不管是任何一个公司来到中国，其实以后中国的公司想要打出世界品牌会经过一样的体验的。这个并不是说跨国公司就不好，就不能赢，只是说一个跨国公司它一定要能够理解，谦虚的去理解本土的状态。
第二，它要能够放权让本土来做决策甚至做产品。 第三，它不要太急迫的得到短期的利益。第四，它不能让这种全球的决策的流程变得太慢，让你跑不过竞争对手。
这四个问题我觉得会是永远的难题，对所有的跨国公司，无论是外国到中国或者是以后中国到外国。
主持人：我好奇的想在这四个问题方面，你都碰到了哪些具体的事情，然后是怎么样去解决它和总部达成的默契的？
李开复：其实谷歌还是非常放权的，就是相对其他的跨国公司来说。这个也是我加入之前得到了确认才敢加入的。我们刚才谈到的这四点，从长期的眼光，艾瑞克一开始就说对中国有五千年的耐心，我觉得这就是代表了，而且他前一两年没有给我们任何的营收的压力，我觉得这真的是做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长期的眼光。
对于放权的话，我觉得我所学习到的就是说有很多种放权，有流程的放权，有手法的放权，有价值观的放权，有产品的放权，有销售的放权，整体来说谷歌还是比较放权的。但是谷歌对价值观是非常严格的全球恪守，这是它这个公司可爱和了不起和伟大的地方，但是也有社会局限，在全球的发展，因为你恪守价值观就表示可能你不能那么灵活在一些灰色地带里面游走，但是我觉得这还是值得的，正确的，因为价值观移动了以后，就不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公司了。
第三，谦虚学习。我觉得这个谷歌也做得非常非常好，而且我们一来就是这种没有认为说，美国的用户行为是对的，中国用户你给我改，而是说你们习惯怎么样，我们就怎么给你做你们的产品。如果说我们的本土化做得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这绝对不是因为我们不谦虚，不愿意学习，只是因为我们学习的过程不够快。
对于快的话，这个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跨国公司都不可能比本土公司快，但是跨国公司大，钱多。就是说你想，我们别谈谷歌，就谈两个公司，一个跨国的，国外有10000个工程师，国内有100个，一个本土的工程师，一个本土的团队有1000个工程师，这100个跑得又慢，不可能打得过这1000个本土的，但是跨国公司还有海外的10000个，所以它往往可以把一个产品虽然可以做得慢，但是可以做得更扎实，更稳，更可扩张，所以这个快和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衡量，但是我们如果只看快慢的话，这个一定是一个问题，无论任何的跨国公司。
主持人：快慢我会有一个小的问题，不过我想稍微等一会儿。 文化这一块，我们实际上知道文化是一个最好的东西，但是它也是一个最顽固的东西，很难去改变。我会想，本土化的东西，虽然开复其实你在这个过程当中，一直在致力于把谷歌做得更加好，更适应中国，但是往往我们在做到适应中国的时候，要么它就和总部的某些文化的理念或者是文化的观点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候文化有冲突。它是不是也会阻碍这种创新的发展或者是更加适应本土化的进程？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或者是过去是怎么做到的？
李开复：我觉得这个最体现出来的，呈现最多最完整的搜索结果，但是每个国家有不同的法律，在德国纳粹的结果是不允许出现的，在中东很保守，在新加坡有它的一套，在不同的国家都有一套，这个永远是一种守法和价值观的平衡。我觉得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应该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做事的准则，而不是说一帮工程师说呈现更多结果，一帮工程师说守法，这样吵会不可开交的，我觉得最好有一个流程，当本土的法律是很明确的时候，我们就不要再闹了，就应该完全守法的做，因为没有人可以跟你去辩论的，怎么可以不守法呢？但是当法律写得不清楚的时候，这个时候就可以做一个平衡。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准则。
谷歌也是在学习，然后慢慢的也是越来越理解，越来越做得好。但是我觉得，这个是一个跨国公司它必须付出的一种代价，因为你让一个公司没有价值观，它最后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路了，价值观就像是一个指南针一样的，你没有了，人就会迷路的。指南针给了它以后，也许会在有些情况之下让他走得慢一点或者是碰到一些冲突，但是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和学费。我只能说，尽量的在两者的平衡之间定好一些这种法规式的准则，然后降低摩擦。我们只能尽量的把这个问题处理好一点。
主持人：开复另外一半的身份也是一名科学家，我们刚刚看完windowsNT的开发故事，看到它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忙了几年的时间最后完成了这么一个内核级的操作系统的开发。互联网中则要求快，任何一个产品，一个小而精的团队会比一个庞大的团队开发出来的东西更加适合互联网，所以我不知道在面对这样一个情况下，做一个基础性的东西需要大量的团队漫长时间的忍耐、等待，但是要符合互联网的发展又需要小而精快速的往前跑，我不知道开复你在衡量这个，或者是研发的时候，怎么样衡量中国的亚太的研发的布局？
李开复：其实我觉得这两者应该不是完全矛盾的，而且必须彼此学习的，你看现在微软也在做网络，也在做搜索，它不能只做一个巨无霸或者是航空母舰，同样的谷歌也要推出谷歌自己的操作系统、浏览器、手机等等。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能够看得清楚你每开发的一个方向是用哪一种开发的模式来做，然后在适当的情况之下用适当的方式，不是一定大团队都好或者是都不好，所以你要考虑一下，你这个东西有没有这种很大的测试的这种需要，还是一个小的可以替换的。
我觉得未来的这种开发模式会有很大的成长的空间，因为过去微软的模式明显是没有考虑到灵活的互联网开发，谷歌的模式可能也没有考虑到这种巨无霸的开发，但是这两个公司都在学习，所以我会期望这两个公司会碰撞出很多火花，告诉我们以后怎么样能够做更好的平衡。
首次回忆与微软的诉讼：一度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主持人：于是今天我们看到开复宣布了离职的消息，你带给谷歌这个团队的是一个经理人必须要做的，但是谷歌带给你什么？可能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你在苹果，在微软，在谷歌这都是令人称羡的伟大的公司，也是非常棒的公司，在每个阶段，你的职业生涯一路过来，每个公司分别给你带来的最美好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李开复：我觉得我在谷歌收获很多，我觉得我的三个最大的收获，第一个是完全的意外，是承压的能力。并不是说谷歌的工作承压，这个承压能力是我打官司的时候学到的，学到了以后，我在谷歌碰到的任何问题，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是我的第一个收获。
第二个收获是回到了中国，然后就没有计划再走了，因为我当时很怀念以前在中国工作的时光，然后希望能够回来，谷歌把我带回来了，非常感谢。
第三是一种创新的模式。与其说任何的一种技术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是一种创新的模式我觉得是我在谷歌学得最多的，怎么在互联网的团队，怎么在互联网的环境里带着团队做非常快的从下到上的放权的20%的这种创新，这是我学到的。这是三个我得到最多的。
如果说要看微软我学到了什么呢？我觉得我学到的第一个就是怎么去做一个最庞大的最巨大的而且还能做得很稳定的一个很大的软件，我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
第二，看到比尔盖茨，从他个人这边，我学到了一个人其实是可以从技术出身，但是对战略，对商业甚至对慈善都可以达到非常好的理解和成功，然后我觉得能够有机会在他身边工作，还是一个很独特的学习的体验。在苹果，我觉得我学到的就是用户第一，把用户放在第一位，然后做得足够好是不足够好，一定要做到让人惊讶的好，这是可能我第二点学到的。
第三点我学到的，可能在这样的一个追求完美的公司里面是需要一个灵魂领军人物的，相对来说，谷歌这种从下到上的创新就不见得那么需要一个中心的领军人物，我在苹果这段时间很不幸的没有这么一个领军人物，所以就迷失了方向，但是我离开之后过了几年，乔布斯回来了，他找到了方向，所以今天苹果又推向了辉煌。
这三个公司其实告诉我们，没有一个模式代表了伟大的公司，因为这三个都是伟大的公司，他们各有不同的成功的方式。
主持人：听开复讲这些东西很过瘾，不过你讲了压力这个东西，其实在加入谷歌这段过程中，你看到自己究竟有多能够承受压力？我依然还是会这样想，当鲍尔默先生对你怒吼，不希望你离开微软加入谷歌的时候，当你的机器被抱走，你的所有的文件都被封存，你都看不了，是那个时候的压力大？还是当你今天在谷歌可能因为谷歌的一些事情要承受铺天盖地的质疑，大家都把过责推到你身上的时候，哪一种压力会更大一点？对你来说更需要去忍耐，需要去坚忍的？
李开复：其实在官司的时候我觉得是最大的，因为在官司的时候我所体验的不仅仅是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工作做得好不好，用户市场份额大不大，用户是不是喜欢它。而且一个跨国企业在中国的互联网其实做得不好的很多，就是说你不能说每一个从中国撤退的公司，它的领军人物就一辈子没有职业生涯了吗？我相信他们后来还是做得很好的。所以我觉得，对个人的压力其实还不算那么大，当然我会很急迫的想要怎么把它做得更好，但是我不觉得是这种毁灭性的这种灾难。我觉得那个官司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说，有那么多冤枉的错误的负面的消息在外面，这是第一个。
第二，官司是否赢或输并不是在于有一个真理能告诉你你是否被冤枉，而是看谁能挖出更多证据，谁的律师团队能够更好的为你辩护，所以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说，我一定是冤枉的，但是我不能保证我能赢，然后如果输了的话，可能一生就毁灭了。所以这个可能是一种无助的冤枉的感觉，再加载上毁灭人生的这种结果的可能性，这个我觉得对我来说是巨大的压力。
当时有一段时间真的是感觉生不如死的感觉，你可以想象，碰到困难谁都会碰到困难，但是这个困难如果你失败了，你这一辈子就没有前途了，这个是很严重的。而且你碰到的问题不是你造成的，你又是被冤枉的，但是你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你能洗刷你的冤枉，这个是一种很无助的状态，但是今天回顾当时，我觉得我真的非常可以说是感谢有这么一场官司，因为它让我尝到了，应该是除了这种生病或者是生老病死之外或者是生离死别之外跟生命有关的之外，最大的一种痛苦。
当你尝到了最大的痛苦的时候，然后你又活过来了，我觉得你就会有一种感恩，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天理的，以后还是一定有希望的，在冥冥之中老天还是很眷顾我的，这是第一个我所得到的。
第二个就是以后碰到其他的问题，无论是牌照门、逃税门小事一桩相对来说，总是可以化解的，我觉得心里就有一种更坦然的，那个我都能够化解，这个没有问题的，而且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最坏的情况也比当初好很多，我觉得心中就有一种坦然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种，多年之后回顾这个官司，它真的让我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学到了人生的百态，谁是我真正的朋友，谁其实不是我的朋友，谁当时是面临了巨大的压力还在微软帮我说好话，谁我认为是朋友，其实背叛了我。我觉得对我来说，这真的是一种对人生的一种醒悟。我觉得当时的这种愤怒最后一切过了以后，回顾一下，我认识了更多的人生，我得到了更高的承压的能力，然后我觉得现在看起来就是一段历史，而这段历史我已经跟它和解了，所以我可以很平和的坦然的去看这段事情，所以我觉得就是说，真的很难相信当时在打官司的时候，会四年之后我坐在这里告诉你，这是我人生最宝贵的学习的经验，但是它确实是。
主持人：开复是许多人公认的老师，开复，我所有认识的，并且认识你的人我和他们交谈，他们都说你是一位非常nice的人也是非常儒雅，中国的儒这个词确实是很博大，我觉得用来形容你还是很对的，但是我会想，像你这样一个很nice的人，你在面对那样的情况，你自己是怎么样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候？其实很坦率的讲，像我们这样一些年轻人，可能你会经常面对的那些大学生在人生当中会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情的，你是怎么样度过的？
李开复：其实就是有三句话让我一直能够度过这样的难关，就是要有勇气去改变那些可以改变的事情，用胸怀来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然后用智慧来分辨这两者的不同。无论是官司或者是其他的问题上我总会提醒自己这三句话，哪一些事情是我能改变的，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你可能会后悔，可能会去担心，但是都是浪费时间，你一定要把有限的时间专注在可能可以改变的事情上。这样一个理性的过程就会帮助我们度过这样的难关，也会避免浪费时间在这种后悔或者是担心上。我觉得总是这三句话，我总会提醒自己。
当时官司爆发出很多虚假的，负面的时候，我总是这么提醒自己，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沮丧，每天读这种负面的新闻我不想去工作，不想去准备，不想去打官司，觉得真的完了，但是这三句话唤醒了我，告诉了我说，老是看这种负面新闻对我的官司是没有任何的帮助，我应该把我有限的时间去学习法律，去挖掘证据，去跟我的律师交流，去优化我的成功的概率，最后是靠这样的一天18个小时几乎不眠不休的工作和学习的状态才让我打赢了这场官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