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人”的城市
密密麻麻的大巴、中巴、小巴川流不息,不断地吞吐着操各种方言的青年男女,这些长途汽车不仅来自东莞市的28个镇,也来自国内许多省份……东莞每一个长途汽车站,都是这样一幅纷乱景象。这座在中国乡村知名度最高的城市,20多年来一直为无数的农村青年提供着看似改变个人命运的机会。
5月9日中午,东莞塘厦镇林村新太阳工业城,各工厂之间的道路上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工人。18岁的李辉和20岁的张兵都来自河南,他们在东莞已经换了几家工厂了,到元帮电子厂打工只有几个月时间。同样消瘦的他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拿着1000多元的月薪。他们的工友大都来自河南、四川、云南、广西等地。
工人需要工厂,工厂也需要工人,林村新太阳工业城的工厂,天天都在招工,工人的平均工资也涨到了每月1200元左右。
据相关资料统计,面积2465平方公里的东莞,目前生活着800万民工。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移民,大部分都不能获得户口成为本地人。20多年来,东莞从一个贫穷的农业县平地而起,成为“世界制造工厂”。而这些民工仍被隔离在本土社会之外,他们更像游离者,在东莞的工厂里工作几年之后,再脱离而去,就像他们不曾来过。
但从今年开始,民工从东莞“脱离而去”的速度,将越来越快。
5月27日,东莞市第十二次党代会《报告》提出,要参照个人所得税征收办法,改革出租屋征收税费的相关政策,把税费多少与租住人员多少捆绑起来,以提高出租屋租住和经营成本的经济手段推动新莞人回乡创业。
东莞能容纳多少人口?这个凯恩斯(博客)式的宏大问题,正在成为东莞最热门的话题。一位东莞市委人员说,今年以来的东莞全市大会小会上都提到“减少人口”一事。
4月3日召开的东莞市领导干部大会上,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志庚要求各部门、各镇一定要做好统计,精确计算具体要转走多少人,转走多少企业。而副市长梁国英透露,“目前,东莞600万人最合适”,这意味着东莞人口将削减一半,也就是说,东莞两个人中就要走掉一个。
东莞市要“转移低素质人口”的决策早已做出。政府官员、专家多次在不同场合作出同样的表示:东莞已难以承受人口之重。环境、资源、交通、运输、基础设施等现有条件已容纳不了千万人口。
其实,人口的极度膨胀并不是东莞一地的苦恼,整个广东都面临着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巨大人口压力。到2007年,广东省常住人口达9449万,仅次于河南位列全国第二,而实际管理人口的数量更跃居全国第一。这样的人口基数,使就业、教育、社保、医疗、住房等社会资源已经无力承载。在东莞,大量的生活垃圾甚至让生态环境陷入崩溃边缘。一直以来,廉价劳动力作为东莞模式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现在居然越来越成为东莞的“负担”。
不过,东莞是一个制造业基地,放眼东莞的工业流水线,大都是来自内地的、年轻、有初级文化水平、没有家庭负担的打工者。撵走了这些人,如何保住东莞的能量?东莞,究竟是200万人的城市,还是1200万人口的城市?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东莞减人”的消息一出,就引来争议。
谁是“食利者”
走进东莞塘厦镇诸佛岭村,你会看到一排排的别墅群,风格统一,规划得整整齐齐。按照东莞的市场价格,这些别墅每栋在200万到300万之间。而他们的主人,正是诸佛岭村的村民,这些别墅群落是他们的农民新村。
诸佛岭村在塘厦镇不是富得拔尖的村子,但也能够算得上相当富裕了。跟东莞各镇村的情况一样,诸佛岭村的村民收入主要来自于物业租赁和村(社区)集体分红。而据报道,东莞市富裕的村子每年每人可分到10万左右。
没有人怀疑,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东莞民间积累了庞大的财富。据银行界人士表示,2006年底东莞市银行存款总额为3400亿元,其中至少1000亿是个人存款。如果加上东莞居民投资在房地产、股票上的资产,东莞民间财富的总量有数千亿之巨。
这些就是“东莞模式”留给本地人民的第一桶金。而东莞百余万户籍村民,也正因此被称为“食利者阶层”。
许多人认为,农民变成“食利阶层”,房屋可以继承,“股份”也按人头给,一些富裕地区的下一代一出生就含着“金匙”,一些学者则指责,东莞人是种房子的,租出去赚了钱之后,种更多的房子。
有了第一桶金的东莞村民,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不思进取”。除了种房子,东莞居民能够介入的产业,最初始的是生活服务业,比如开发廊,开食店。直至90年代开始,他们进入酒店业和房地产业的发展。
“食利者”也并不都是富裕的。贫富差距在他们中间一样存在。
塘厦镇蛟乙塘村居民赵叠寿就是“食利者”中的异类。赵叠寿的家是两间破败的瓦房,屋内低矮狭窄,住着一家三口。这跟同为塘厦镇的诸佛岭村的别墅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在其屋后,有6间更为破败和潮湿的简易砖房,据说是用来出租的,房租每月80元,但已经很久没能租出去了。
由于蛟乙塘村的开发程度比较落后,去年村里分红每人只有2300元。而村里提供的两个扫大街的名额,赵叠寿的老婆抽签也没能抽中。迫于无奈,她在门前已经卖出去的土地上,开了几分菜地,自己种菜卖菜,每天能有20多元的收入。
赵叠寿原本是个“搭客仔”,每月开摩的能赚三五千元。东莞禁摩,赵叠寿又没能当上村里的联防队员。由于没有劳动技能,去工厂做工每月工资也只有六七百元。他宁愿闲在家里。
“食利者”阶层的优越性没有发生在赵叠寿的身上,他似乎是东莞20多年飞速发展过程中遗忘了的人。当然,被遗忘的不止赵叠寿一个人。
东莞,被凿开的口子
住惯了圈大饼式的国内大城市,来到东莞会一时恍惚,不知道置身于农村还是城市,到处是农村,遍地是城市。这片在广州和深圳这两大都会之间的地区,成为一大片城市森林。
就在这片城市森林中,人们的经典描述是,居住着百余万已经富了的东莞农民,和数百万想要发财其实却发不了大财的内地民工,其中夹杂着抢劫者、乞丐、失学儿童。有人说这是一座农民城市。
在媒体眼里,东莞有不良纪录——“血汗工厂”问题未完,“童工”问题又现,“治安差”、“打工城市”、“污染重”。
在凉山童工事件中,使人们最震惊的是童工并不愿意返回家乡。凉山当地的社会经济极端落后,这些童工在家乡早已是“成熟劳动力”,
但繁重的农活仍然无法保证能让他们吃饱饭。部分被带出去的小孩并不是工头拐骗而来,而是被他们吸毒的亲生父母所卖。
“我不想回家,我爸爸妈妈已经把我卖了。”来自凉山越西农村的小女孩罗思琪不接受警察的帮助,理由是家里非常穷,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需要一份工作。
而与大多数城市一样,制造业发达的东莞提供了众多的工作岗位。童工的分布也正说明这一点,“东莞是凉山童工的一个据点,他们以这个据点为圆心,向四周发散,深圳、广州、惠州、江门……”来到东莞,几乎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一条冰封的江面,凿开一个口子,特别容易钓到鱼。东莞就像那个被凿开的口子。
集中了来自国内各地1000万的劳工,集中了贸易顺差,东莞也就集中了社会问题、环境污染、能源消耗巨大、市政建设跟不上……诸多种种,都不是东莞以一城之力能够解决的问题。
行政设计与市场力量
东莞模式是国内最接近于自发的城市化路径,说得上是农民自主的城市化。同时,东莞为中国低端人群提供了城市化、工业化、融入国际大循环的机会。
现在,为顺应产业转移选择性发展的取舍,东莞要将东莞列车驶离原来的东莞模式的轨道了,例如对新移民加以甄选,扩大政府对经济干预,增强向上的行政能力等等。
但东莞要转向那里?其实还没有十分清晰的方向。东莞市人事局人才开发科某位科长因工作进展缓慢而叹,要引进人才,但到底要引进什么人才呢?按照政策设计者的设想,那就是“腾笼换鸟”。制造业走了,但是把总部、研发中心以及物流留在东莞。
这种设想也还没有得到基层的理解。“‘腾笼换鸟’没有想象的那么美,这是想当然的‘转’!”东莞市虎门镇政府宣传科教办公室主任李世贤说,“有产业才会有人,人口少了,第三产业也会受影响。”
据李世贤介绍,虎门实际上早已开始“转型”,虎门镇区专业的商贸城就是虎门未雨绸缪的一个象征。“虎门交通便利,现在虎门每天有20万的采购量。留住这一块,虎门就还有希望!”李世贤说,“虎门的转型符合经济规律,绝不是行政强行设计的。”
据报道,东莞的经济三分之一靠村镇集体经济。省与市一级领导为争取税收更愿意吸引含金量高的企业,而村镇为了解决就业、收租费及发展服务业,更乐意留住劳动密集型企业。“目前村民的医保、社保全靠集体经济,如果政府在转型中操之过急,可能会引发新的社会不安定因素。”东莞市一名官员说。
东莞市的转型在广东省“解放思想”的大框架下进行。自去年底以来,广东省政府在大会小会上,均旗帜鲜明地要求进行产业升级,坚决淘汰落后产能。但在东莞,有关“产业空心化”的担忧极为普遍,地方政府不断收到来自外资企业协会及行业协会的压力。实际上,当地政府在满怀诚意地希望企业能够留下。
制造业,是东莞的核心磁场。“把制造业理解成低级产品的生产形式,那就错了!”台商叶宏灯说,“制造业是全球经济供应链系统的重要环节,在市场、研发、制造这一条链中,制造环节会让任何一个国家产生效果。”
“如果你的产品要获得全球消费者的认同,你的质量、交货速度、如何把产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全球消费者手中,这才是一整套加工制造系统。”叶宏灯认为东莞没有好好利用制造业这一基础。
当然,东莞政府并不想抛弃传统制造业。哪怕是那些要迁走的企业,东莞政府也希望他们根留东莞,帮助东莞打造总部经济。这是东莞的理想。东莞想要发展知识密集、技术密集、人才密集的高端产业,那么就要想方设法补齐知识、技术、人才和研发等短板。
曾经的幸运儿东莞在整个产业结构的调整大潮中,一直扮演着打拼者的角色。珠三角的市场格局给了它“世界工厂”的地位。市场的力量是强大而不可阻挡的,已经发展起来的城市规模摆在那里,已经有那么多人力和资本集聚在那里,这对东莞来说是别地不可及的财富,是转型的基础,面对成本地平线升高、利润摊薄情况下的转型突围,东莞的新选择无疑会在中国市场经济发展轨道中留下记忆。
(感谢广州撰稿人余以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