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饶:暧昧的野味,垂死的天鹅



      讲述人:彭拓

  职业:广州某媒体记者

  回家路线:杭州—南昌—上饶

  交通花费:200元(杭州至南昌机票)+自驾(南昌至上饶)“你尝一块这个肉。”请吃饭的人对我说。

  在江西上饶下面的一个小县城,我已经习惯于所有菜都只有“辣”一个味道。这是一个位于鄱阳湖沿湖的南方小城,我因为春节走亲戚而来到这里,从杭州飞南昌只需一个小时,却因为节日的缘故每日只有傍晚一班班机直达。

  抵达后,作为一个吃货,我发现这里家家户户事实上都吃一样的菜,圆桌上永远摆着一盘一盘用当地盛产的青辣椒炒的肉类、米粉,有时候甚至连上菜的顺序都相似。在这座小城,几乎人人都对这些雷同的菜式乐此不疲,今天就可预见明天中午会吃些什么。

  请我吃饭的人,是当地政府的一位官员。毫无例外,他们家也端出了家用的大圆桌,女人们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端出了一盘盘“辣椒炒某某”,高脚杯里斟满了一杯杯据说是“有些年份”的五粮液。只不过在我刚提起筷子的时候,主人便指着其中一个盘子盛情邀请。他见我犹豫,再度说了一句:“尝一下这个肉。”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你尝一下,在全中国你也很难有机会吃到这个东西。”

  这话依然还是在卖关子,边上有人索性夹了一块放到了我碗里。我瞥了一眼这块因爆炒而发黑的禽类肉块,心里还是嘀咕。这是一个春节期间罕见的炎热的傍晚,千里之外,我的家乡正因禽流感肆虐而关闭了大部分禽类市场。我于是坚持不懈:“这到底是什么?”

  “野味。”答案依然模棱两可。

  捕猎“野味”

  中国人的食物观念是和中国人的宇宙观和医疗观结合在一起的。宇宙是循环的,人是循环的一个环节,人与自然不断交换能量,所以人要摄取自然中的动植物以补充自己的能量。有些动植物有利于身体健康,有些甚至可以治疗疾病。所以,滋补、冷热都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食物观。我们往往认为野生的动物比家养的更为滋补,野生动物的肉比家养的热。从这些观念类推,“野味”便成了上品。
 上饶:暧昧的野味,垂死的天鹅

  我碗里的那块“野味”,后来被告知实际是鄱阳湖里的天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作为亚洲最大的越冬候鸟栖息地,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栖息着大量的白鹤、鸿雁、小天鹅等保护动物。而这些保护动物从湖里到碗里,经过了一系列不太光彩的过程。

  鄱阳湖湖区猎鸟传统由来已久,当地人一度堂而皇之地定性为“靠山吃山,靠湖吃湖”。根据媒体报道,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鄱阳湖畔,就曾有过村村组建“捕雁队”的历史,那时候,打鸟打多了还是英雄,进城走亲戚送个野鸭、天鹅更是正常。直到1988年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天鹅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一状况才稍有改变,但依然屡禁不止。

  “天网”是当地广为人知的捕杀候鸟的工具,由丝网制成,高达四五米,通过用竹竿竖立在候鸟的栖息地中。根据知情者的说法,捕鸟者选择下网的时间,多为雾天或月光黯淡的时间,由于能见度不高,小天鹅等候鸟在飞行中,往往迎头触网,头先入网,然后是翅膀被缠住,越挣扎越紧,坐以待毙。其中大雁、天鹅值钱,不管死活都会被捡走,剩下的小鸟则任其自生自灭。

  每年春节前是布设天网的高峰,因为这时候可以在市场上卖高价。在沿鄱阳湖各地,内订、捕捉、运输、贩卖、售食,一条有关天鹅肉的产业链形成已久。2005年以前,这条产业链属于半公开,一些南昌的酒店内就可以看到“野味”;而在2005年之后,因国家对候鸟保护的关注度提高,这条产业链从此隐入地下,但并未因此消失。据说,鄱阳湖边的南昌是最大的集散地,通过南昌向东或向南,天鹅等野味流入广东、浙江、上海、福建等地,一只活天鹅最末端的价格超过万元。

  同桌吃饭的每一个人,显然心知肚明这一盘“野味”所处的灰色地带。面对我这个“外人”,这是一盘不能明说、却又需要说明的菜。一定意义上,能够在春节的餐桌上用天鹅招待客人,彰显了主人特殊身份,他所拥有的权力,以及通过权力转换获得的财富。这一盘“辣椒炒天鹅”恰是他能够区别于芸芸众生的“辣椒炒某某”,凸显其身份的象征;但在另一方面,也正因为他所拥有的政府官员的身份,让这盘“辣椒炒天鹅”有了一个暧昧的别称:野味。

  酒后“修路”

  官员端起酒杯向在座的客人们一一敬酒,七七八八的几个人,“有些年份”的五粮液总共喝了三瓶。酒过三巡之后,像发糖果一样,他给在座的每位发了一包价值160元的香烟,即便是不抽烟的我。

  “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他热情地示意我把香烟收起来。话题从他曾经的经历,到儿子的婚姻,一一展开。如今,年近三十的儿子尚未能带回一位让他满意的媳妇儿,是官员心头散不去的乌云。他当着众人面,给在大城市工作的儿子下最后通牒:家里放着一瓶三万块钱的酒,就等着你带女朋友回来的时候开。如果明年春节你还没带回来,我就把酒砸了!

  撤下酒杯,换上茶杯的时候,一位年轻人开始与官员攀谈。这是当地农村的青年,同时也是官员儿子的同学。不久之前,他曾向官员儿子婉转地表达过为村里修路的想法—青年所在村其实紧挨着县城,不过对于这个已经算不上发展起来的小县城而言,城里最主要的“××大道”也才刚刚新修了柏油马路,而临近的大部分农村则依然还是泥路。而就在这一次饭桌上,官员心血来潮自己提起了这件事。

  “我答应你,2014年把你们村修路的事情给办了!”官员侧着脸,思考的状态,摊开的手比画着,“长200米,宽5米。5米够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特别大气磅礴,道路的长宽尺寸显然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因为富有经验而随口就来。圆桌上的其他诸位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权力带来的快感,让官员自己都沉醉其中,借着酒劲春风满面起来。

  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青年显然受宠若惊,起身连连“以茶代酒”表示感谢。边上有人随即指点:回去之后带上村长、支书,再来详细敲定这件事。还有人跟青年私底下嘀咕:你哥不是做工程吗?不如把修路的工程承包给他!

  “要想富,先修路”长久以来一直是农村人嘴里的“口头禅”,而这个“富”自然指的是全体村民的经济收入增长。修路的资金多来自于地区扶贫办的帮扶拨款以及村民集资。但近年来,人们也开始意识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在中国的人情社会,即便是公开招标的项目都带着不公开的操作。

  讨论良久,官员依然沉醉。他忽然转向围坐身边的另一位青年,问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我给你解决吗?你们村要修路吗?”

  大部分人喝得茶杯见底的时候,官员起身,用筷子夹着餐桌上吃剩的“野味”,走向院子。一条叫哈利的德国牧羊犬,也就是农村人俗称的“狼狗”,很快尝到了天鹅的美味。官员逗着“狼狗”,一口一个“哈利”地叫着,脸上的春风满面再次让人产生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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