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贤亮的小说,你能从小说里闻出浓重的西北味道,但如果你只认为他仅仅是一个成功的作家,那就太小看他了。剔除西北荒原戈壁上那种奔放的豪情,剔除不会拐弯的心肠牵着肝胆的话语,张贤亮的小说就像千年戈壁上、没有生命迹象的胡杨林。同样,看张贤亮的西部影视城,宛若走入了艺术的时空隧道,充满着千年塞外古镇的拙朴和孤寂。就此,你就认定了他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是一个成功的文人富豪。
韩小红(嘉宾主持人):作为八十年代基因的一份子,张贤亮曾这样总结过自己:写作、办企业都是我的乐趣所在,回顾自己这一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其实,张贤亮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厚重的小说,而他最大的财富就是比一般人拥有更丰富的人生感受和经历。
在他七十年人生历程中
为何呈现了两次人生高峰?
那支撑他攀援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一个右派
一个作家
一个亿万富豪
敬请收看本期《商道》——一个作家的肆意人生
解说:张贤亮是回顾近三十年中国文坛不可不提的一个名字,在中国大陆他第一个写城市改革,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第一个写知识分子的没落感,同样也是第一个揭示了已经被很多人遗忘的“低标准、瓜菜代”对整个民族,尤其是对知识分子生理和心理上的损伤。而张贤亮的这些种种举动也同样向世人展现了他的超前意识。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一个文学家,一个作家有多么高的高度,以及有多么深的深度,真正的是取决于他的禀赋,取决于他的内心世界。
解说:张贤亮有许多被人们所熟悉的作品,如《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等等。他每一部小说的问世都几乎造就了一场洛阳纸贵的轰动。而他分量最重的一部作品,当属如今坐落在银川西北郊的西部影视城。这里也是他的一部立体小说。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由一个明代一个清代的两个兵营建成的,它环绕着三条水,这一条,这一条和这一条,正好是阴阳鱼的两个眼睛,整个是一个太极圈。
解说:曾经有人用贩卖荒凉四个字来形容张贤亮。的确,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胸怀、眼光和才智,把两处荒芜的土堡变成价值过亿的影视城。影视城所独具的魅力是西北那份自在的开阔和无奈的苍凉,这或许正是西北这块土地后天所赋予张贤亮的人生感悟。因为这个生性儒雅的江南人在这个宁夏的荒漠间一待就是50年。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我19岁的时候来到宁夏,也就是1955年来宁夏,典型的一个西北农村。可是由于它的水源比较充沛,它是一个引黄灌区。那么它也有塞上江南的风貌,所以让我这样的一个从大城市来到宁夏的人并不是有十分的陌生感。
张贤亮:我觉得宁夏的人,还有宁夏的这个引黄灌区的广袤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它的浑厚的黄土地以及雄伟的贺兰山,在我这个塑造我性格方面,起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砥砺的作用。
解说:1955年,张贤亮随家人来到宁夏支援国家建设,风华正茂的他被这块土地的特质深深地感染着,写作成为他抒发内心情怀的最好方式。很快他成为全国文明的青年诗人。正当人们为张贤亮的诗歌击掌叫好的时候,命运无情地把这个充满才华的年轻人引入绝境。
张贤亮: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对于知识分子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我那时候虽然年轻,可是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吧,因为我写作还是比较早的,不断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冲击,最终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
解说:年仅20岁的张贤亮无法理解,改变他命运的正是他发表的一首诗歌《大风歌》。
啊!大风呀!
即使我为你牺牲又怎样?!
你已化成了我、我已化成了你
如果我不去创造、不去受苦
如果我不勇敢、不坚毅
如果我不在那庸俗的、世故的、官僚的圈子里做个叛徒
啊!我又能有哪点象你
——张贤亮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这个《大风歌》是1957年发表的,1957年正好遇到反右运动,20岁的时候被打成右派。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8年就开始对右派做处理,我是最严重的一个处理的方式,一般的右派都是降级降薪或者是留在岗位工作,最严重的就是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声势浩大的反右派运动,让年轻的张贤亮茫然无措,习惯了在诗歌世界里激情四溢的他,不得不服从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从此张贤亮开始了自我改造的劳改生活,他把所有年少激情都用在了劳动上,他相信用勤奋的劳动就能改造自己的思想,改造自己的灵魂,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张贤亮:不仅是精神上的磨难,而且受到了经济匮乏那样一个艰辛。
解说:转眼间到了1960年,中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灾荒,饥饿威胁着每个中国人的生命,张贤亮所在的西湖农场同样面临着生存的危机。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劳改队里不断地死人,我亲眼看见的,晚上在一起睡,到第二天出工的时候他就不行了。我也死过,所谓死它就是一个休克,现在医学上休克就叫假死,这样也就把我弄到太平间去了,第二天埋人的人们就起来开门埋人,因为我半夜已经醒了,我就从扔了我的尸体,把我的尸体扔到的那个地方爬到门口。他推门推不动。把门一打开,说这个家伙昨天扔那儿了,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一摸我还有一口气。这个家伙还没死。
解说:然而大难不死的张贤亮并没有迎来什么后福。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磨砺。从1958年一直到1979年彻底平反,这22年来,张贤亮始终没有摆脱被整被关押的命运,更无奈的是其间他不断地被扣上了各种名目的帽子。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开始了,首先在抓一个人,当时想抓我,然后又进去,进去以后关着关着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了,这个人怎么老关着,再三年再把他放出来,放出来以后,我又回到群众监督当中,然后又来一个运动,又把我关进去,就这样来回折腾了五次。
解说:从1958年一直到1978年,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张贤亮从最初的右派分子升级为反革命分子,直到1979年彻底平反。20多年的劳改生涯成为后来张贤亮文学创作的一个源泉。如今,他还能以另类的轻松的心态去回忆那段艰难的历程。但谁又知道,那时支撑张贤亮走过这苦苦22年的竟是一本书。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这22年当中,我不断读的一本书就是《资本论》,这样我才有勇气活着,而且能够展望到未来。
解说:1978年,全国右派普遍平反。然而张贤亮却依然还是一个右派分子。原因是他除了右派还有一顶反革命的帽子。此时,万般无奈的张贤亮,想到了借助文艺作品为自己平反做个敲门砖,于是,他在农场里就开始写小说,当他投出第三篇稿子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张贤亮的命运再次翻盘。后来由著名电影导演谢晋拍摄的电影《老人与狗》就是他那部小说的改编。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你不要看非常破烂的这样一个马厩,它实际上就是最早的《灵与肉》改变的电影《牧马人》的场景,还有一个《老人与狗》的场景,这是谢晋拍过的两部片子。
你累了,你洗洗脸吧。我得去喂马了。
哎呀,他出来了,快走快走。
小三儿,回家去吧。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谢晋拍《牧马人》,我就把他领到这个地方,他一下就看上这个场景。
同期声:父亲说我很冷峻,他并没有真正地理解我。我认为,有时候感情是信念的基础。这里有我汗水浸过的土地,这里有我患难与共的亲友,这里有我相濡以沫的妻子,这里有我生命的根。
张贤亮:正如我在,根据我小说《灵与肉》改变的《牧马人》这个电影当中所描绘的那样,就是宁夏的普通的劳动群众,用他们温馨的怀抱,使我得到了温暖,并且教会了我怎样面对艰辛。
解说:从此张贤亮的小说一发不可收拾,前半生所遭受的苦难和22年来的人性反思,都成为他创作的财富。《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的菩提树》等小说的唯物论者的启示录,右派知识分子主人公的内心挣扎和独白,反映了文革对人性的扭曲、压抑和伤害。他的作品像是一曲冲锋的号角,为当时的文坛注入了反思和革新的力量。
命运把我安排在宁夏,自然我表现的就是宁夏的东西。我们把这叫风骨,文学的风骨,他必须是属于自己内心世界的。——张贤亮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如果我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在上海在北京,那我可能现在所表现的就我所写出来的小说表现的就是另外一种面貌和风格,
解说:张贤亮的作品发表以后,他每天都会收到一麻袋一麻袋的读者来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都刚刚从政治强压的阴影中走出来,张贤亮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写出了他们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苦痛。巧合的是,像由张贤亮小说改编的电影《牧马人》那样,主人公许灵均走上红地毯,张贤亮也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我觉得我不仅仅是新时期作家当中的一员,我还是中国思想启蒙队伍的领军人物当中的一员。因为那个时候要不突破一个一个思想禁区,我们就无法改革开放,所以我觉得我的作品在八十年代,所起的作用不仅仅是在文学上。
解说:张贤亮的文学事业顺风顺水,很快就走向令人羡慕的顶峰。他担任了宁夏文联的主席,但是谁知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张贤亮却转身商海,更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张贤亮把写小说获取的所有收入孤注一掷搞起了实业。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邓小平在深圳发表了我们现在称之为的南方讲话,那个时候呢,全国各个单位、机关、团体包括群众团体,都纷纷创办第三产业,是吧?而且也有干部、文人寻找第二职业,那么宁夏文联是我主持的单位,宁夏文联当然也要和别的单位一样,也要搞个第三产业。
解说:当时张贤亮并不清楚什么是文化产业,但是通过写书的经历,让他深深了解到文化的价值。张贤亮很快就在现实中找到了和自己想法的契合点。
张贤亮:搞个第三产业那我们搞什么呢?这就是镇北堡西北影视城。
解说:这里是张贤亮早就心仪的地方,早在1960年,镇北堡就给张贤亮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一下子看到这两个堡子,这两个堡子的废墟拔地而起,就在一片荒漠当中耸立起来,给我相当大的震撼,我觉得这个古堡的废墟很像我,就是它全部都倒塌它还坚韧不拔地挺立在这一块,好像它有很顽强的生命力一样,这给我很深的印象。
解说:这时候张贤亮坚决地认定一定要把镇北堡建设成影视城,然而办影视城文联是没有钱的,只能靠大家的集资,还有到银行去贷款。当时有二十多种外文翻译了张贤亮的原著,张贤亮把能找到的资金再加上用他写小说赚取的外汇,一共78万块钱现金,义无反顾地开始了影视城的建设。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交通也不方便,没有班车,没有电话。我在内部有电话,跟外面是没有电话的,连电话线都没有,没有电,没有水,没有路,里面还住了22户牧民,基本上是个破羊圈,没有一个大学毕业生愿意到这个地方来工作。
解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极浓的景区,张贤亮就是靠一帮农民建设起来的。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离市区只有38公里,当初我仅仅只有70多万块钱,跟着我一起干的,基本上是一批农民。我不得不选农民。像请您来您来吗,对不对?我就是领着一帮农民工来打造出这样一个文化景区。
解说:张贤亮带领着一群农民装点着古堡废墟。然而这样偏僻的古堡怎样为世人所知?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正好到了八十年代出了张军(博客)钊拍《一个和八个》,他们一路来选景,就是要选一个古堡,要拍这个战争片。抗日战争题材的影片,我马上就跟文联的干部说,我说你把他们带到这个镇北堡去,
解说:张军钊一行到了镇北堡,让张贤亮没有想到的是,张军钊在一瞬间就被这里的荒凉美所震撼。很快他们就在这里拍摄出了著名电影《一个和八个》。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那个时候的《一个和八个》摄影师是张艺谋,张艺谋那时还默默无闻,不过就是个广西电影制片厂的一个摄影师,我觉得他也对这个地方六有很深的印象,所以他拍他执导的第一部片子《红高粱》,就把它放在镇北堡。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我为什么看重它?电影电视艺术家为什么看重它?它的原生态,所以我绝对不破坏它的原生态,张艺《红高粱》里面的著名景点就是酒作坊,他已经完全变样了,因为他以后又拍了二三十部电影、电视片。我要把它完全恢复到一个古代的造酒的真正造酒的作坊,要展示出中国古代的一个造酒工艺。这就是张艺谋和巩俐在说戏。我说给他题一个叫“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从这里飞起来”。你不要看这么一小方土地,这一小方土地光照全球。
解说:今天的西部影视城已经是国家级的4A景区,影视城的有形资产已经达到一亿元以上。在影视城这条细巷里拍摄过上百部人们耳熟能详的电影作品。《双旗镇刀客》、《大话西游》,《关中刀客》等等,游客漫步在影视城里,仿佛走进了电影的魔幻世界。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这一条街道它最早是《双旗镇刀客》的一条街,《双旗镇刀客》就基本上没有街,就是几间破房子,构成了这么一个走道吧。它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古代的小城镇的街道了。经过拍了四五十部片子,每一部片子有的就留下一个药铺,什么羊砸碎铺啊,面铺啊,菜摊啦,就是一个蔬菜集市。游客在走过这个街道的时候,他不仅能够看到一些,就是古代的小城镇的一个雏形,一个基本的一个式样。他还能听到一些古代的叫卖声。
张贤亮(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董事长):我从小就是从传统的中华传统文化当中熏陶出来的,这是一个。可是,这样的,有这样禀赋的人,他要展现出自己的才能或者是潜能,他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机会,这个社会机会就是改革开放。这个改革开放才能够解放亿万人,把他的禀赋、把他的潜能、把他的能力发挥出来,让我们在这样一个大的社会环境下,或者说在这么一个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韩小红(嘉宾主持人):在采访完张贤亮之后,我脑中突然闪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作家与时代,这两者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记得俄罗斯一位作家索尔仁尼琴曾经说过,一个伟大的作家和时代是相悖而行的,时代有幸,作家则不幸。但张贤亮却违背了这样的规律。我们从张贤亮人生里的两个亮点来看,从1957年打成右派到成为中国新时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再到1993年下海创办影视城,这都恰恰体现了时代有幸,张贤亮也同样有幸。
解说:我们今天看见73岁的张贤亮身上依然奔涌着那份旺盛的生命力,每天他的生命力量都会促使他对影视城有新的设计,为影视城注入新的元素,我们会遗憾他在青春年华时那段无奈的搁置和错位,但我们不得不欢喜,那份被长期压制的激情终于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得以尽情地释放。我们感慨,对于经历了22年劳改生活的张贤亮来说,他迫切需要的只是个平等的机会而已,而如今,他真的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