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晋西北保德县腰庄乡冀家沟村的一处山沟里,煤矿井口关闭着,锁链环绕,一条焦黄色的、多处开裂的封条赫然入目:“保德县安监局2009年3月4日封”。
深秋季节,朔风劲吹,井口外人迹罕至的冻土、落满灰尘的调度室的外地秤、一排排坍塌的民工板房、空空如也的储煤场,这座被遗弃的矿井俨然是一处阴森的废墟。
在轰轰烈烈的山西煤矿整合中,每一个和冀家沟煤矿相关的个体都被裹挟进了历史的大潮之中。他们的命运将被永远地改变,而他们的悲喜,或许能为当下轰轰烈烈的山西煤矿整合提供另一种诠释。
矿工王广元
“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绝对不会在井下冒生命危险。”11月10日,四川青川人王广元(化名)告诉cbn记者,语气中透出劫后余生的味道。
2007年初到2008年5月,王广元在冀家沟煤矿井下操作装载机。冀家沟煤矿采用炮采作业,矿工在煤层里打眼放炮,破碎的煤块被装载机铲到三轮车上,三轮车再将煤运到传送带中,通过巷道输送到地面。
王广元介绍,井下一般维持六七个工队,工队人数少则30多人,多的有五六十人,全体作业人员有200~300人左右,一夜(12个小时)可采煤4000吨,一年超过100万吨。而在冀家沟煤矿井口处,竖着一块牌子:冀家沟煤矿核定能力15万吨,核定人员44人。
每个工队负责数个井下口面的采掘,一般情况下,一个工队配备一台装载机,口面多的工队会有两台装载机,冀家沟煤矿井下最多时有16台装载机。
“只有极少数的采掘口面安装了液压支架,政府检查的人下井检查,矿上会把其他口面全部封起来,只留下安装液压支架的口面给他们看。”王广元说。
冀家沟煤矿绝对是责权清晰的“承包制”:挖出一吨煤,煤矿付给工头20元左右的报酬,工头再付给放炮工、装载机工和三轮车工报酬。放炮工每天收入100~200元不等,装载机工每装一吨煤的报酬是0.8~1元,三轮车工运送一吨煤的报酬是8元(含油料成本)。王广元每天操作装载机12个小时,装200~300吨的煤,月收入7000元以上。
工头“吃”了近一半儿左右的薪酬,开工正常的情况下,每月收入八九万元,但也承担着风险:每个工头都付给矿上20万元的押金,出了事故,煤矿要扣押金。当然,丰厚的利润还是归了煤老板,冀家沟煤矿吨煤的坑口价格为300元左右。
采掘工具的归属也颇有意味。三轮车的价格1万元左右,是工人自己购买的;装载机价格在10万元以上,一般是工头买,或者是与装载机工合股购买。
“井下非常危险,放完炮以后,烟尘弥漫,呛得眼泪直流,路都看不清。没有液压支架支撑,头上有时候还掉石头,面临冒顶的危险;还有,装载机的柴油和电机产生的火花,有可能引爆瓦斯。”王广元告诉记者。
放炮工作业后可以及时撤离,三轮车工距离采掘位置较远,一般在200~300米左右,最危险的就是操作装载机的人。
在井下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有时候甚至连续工作24小时,感到累了才想着到上面休息。高强度的工作也损坏了王广元的身体,他现在时常感冒,身体明显不如以前结实。
“大部分矿工干几个月都走,到别的矿上干活儿。因为时间长了,工头会克扣工资。工头都能找到克扣的理由,比如矿上不给他们钱,自然工头也就给不了工人钱。”王广元的工头是他家乡的一个朋友,平时还算照顾他。
2008年5月12日,王广元的家乡遭遇震灾,家里房子塌了,王广元匆匆结了工资回到了家乡。至今一年半的时间,王广元组织了一个施工队,给灾民修房子,有时还能接到辅助修路的小活儿,但是收入仅有在煤矿工作的一半儿。
“虽然钱少点儿,但是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儿(冀家沟煤矿)去了,”王广元说,“今年上半年,那个矿不让开采了,工队的工友都回来了,在家找点小活儿干。”
有些矿工不如王广元幸运。山西大量矿井关闭,矿工们一时找不到出路,造成了许多“留守矿工”。直到2009年10月,这些留守矿工才陆续离开山西。然而,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据《三晋都市报》报道,2009年6月3日,大同南郊高山镇古店煤矿井的留守矿工,19岁的李勇和26岁的毛飞伦私自下井,不幸窒息身亡。他们仅仅是为了找回属于自己的三轮车。
煤老板余海军
就在王广元离开冀家沟煤矿前的一个月(2008年4月),煤老板余海军买下了冀家沟煤矿。一个月后,余海军又买下了距冀家沟村不到10公里的刘家卯煤矿。“买两个煤矿总共花了3个多亿。”余海军告诉记者。
余海军是陕西榆林人,在府谷县经营煤矿多年,参股了8座煤矿。余海军很注重在乡里的声望,2007年5月,他赠送给府谷县村哈镇沙塔村农民20吨化肥,并帮助这个村子修建了4公里的乡村公路。
但2008年7月16日凌晨,刘家卯煤矿发生矿难,死亡16人,矿方未向相关部门汇报,反而将煤矿封掉,导致井下一氧化碳超标。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冀家沟煤矿与刘家卯煤矿被政府勒令停产至今。2008年10月,接到举报后,山西省安监局牵头组成调查组查处了刘家卯矿难责任人,当时的保德县安监局局长因此被撤职。
2009年10月16日,《保德县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方案》〔晋煤重组办发(2009)26号〕被正式批复,上述两家煤矿的资源分别被大同煤业集团与忻州神达能源集团有限公司整合,矿井予以关闭。
“两座煤矿净资产评估是2.5亿多,但他们(政府与前来整合的企业)只愿出6000万,打了70%的折,这怎么行?”11月11日,余海军情绪激动地告诉记者。
余海军介绍,买下两座矿后,他投入大笔资金进行技改,扩张产能。两座矿原来都是15万吨/年的产能,刘家卯煤矿计划达到45万吨/年,冀家沟煤矿计划达到30万吨/年,每个矿都已投入了数千万,购买安装生产设备和安全设备,预计今年内投产。而这些扩产计划,当时得到了政府的允许,政府还为此下发了红头文件。
“但是现在政府却又突然改变了政策,要关停这两个矿!”余海军说。
至于价格低估的原因,余海军也承认有一些属于财务管理不规范所致。
“有些财务单据,比如咱们投入的老百姓的征地款、修路款,是打白条的钱(没有缴税),他们就不认同。”
余海军还介绍,前几年山西搞煤矿资源整合,资源量小的要被整合掉,老板们就花钱买别人的资源,把资源扩大,但是没有及时过户,结果这些投入所形成的实际资产也没有被认可。
让余海军尴尬的不止这些。
“政府的意思是,一个煤矿先给打上2000万,我的意思是(钱)打过来,再给你签(采矿转让合同),可是现在说了两个月了,还不给打(钱)。政府是强令性的,采矿权转让手续多数老板都没有签,我也没有签,这些单位都拿不出钱,你给人家签了采矿权的变更手续,意思就是经你的同意变更的,那人家就骗了你了。”余海军说。
余海军输不起的是时间。煤矿的采矿证到期时间一天天逼近,采矿证如果逾期,他甚至连上访申诉的理由也没有了。
村民冀爱军
36岁的冀家沟村人冀爱军,数年前在黄河对岸的陕西府谷县的建筑工地上开铲车,2007年买了辆面包车,从县城往乡村的煤矿拉客人。
现在,保德的煤矿大都关闭,他也没有了生意,就把面包车卖了。冀爱军的堂弟也做这个生意,以前一年挣三四万不成问题,煤矿关闭,2万元也难挣到。
1958年大跃进时期,冀家沟村人肩挑背扛筑起了一座大坝,淤地30多亩,成为村里仅有的一块良田,现在成了井口处的煤场。承包合同中明确禁止在村庄房屋下开采,但这几年,村里数十处房屋出现了裂缝。记者也见到村外多处山体和耕地出现滑坡、塌陷。
以前村子里的井水很多,用不完,2005年以后都干了,村民喝水都得到乡里买。卖水的三轮车装两方水,拉到村里卖50块钱,这两方水不够一家人喝一个月。
据冀家沟村人描述,2008年关停之后,冀家沟煤矿夜间仍然时有开采行动。冀家沟村有五六个村民用自己的卡车为矿上拉煤,据他们介绍,当时一夜开采量可达4000吨左右。
按照此量推算,冀家沟煤矿1个月的开采量达12万吨,一年实际开采在100万吨以上,远远超出其15万吨的核定产能。按照每吨300元的价格(冀家沟村人提供)计算,冀家沟煤矿一年流出的财富在3亿元以上。
但除了郭志力的200万元承包费用、延续到2007年的每户每年4吨煤炭、开几家小饭店小铺子以供服务矿工之外,冀家沟煤矿原来的主人冀家沟村村民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冀爱军告诉记者,冀文祥承包煤矿时,还用冀家沟村的人到矿上干活儿,而此后历任老板均不用村里的人。
冀家沟没有公路,至今到县城去有一半是土路,而附近的村子都通了公路。
2005年,冀家沟小学还有150多个学生,目前仅剩下4个孩子,他们分别上学前班至三年级,所有课程均有一名上了年纪的民办教师教授。
“有门路、能挣钱的人都到城里了,干体力活儿的人在本村的矿上又找不到活儿干,只能到外面去打工,所以大部分孩子都跟着父母在外地上学。不能出去挣钱的人,他们的孩子只能到别的村子上学。”冀爱军告诉记者。冀爱军有三个孩子,9岁的大女儿,每天要走10里山路到外村上学。
2008年,冀家沟村人因煤矿补偿问题上访,潦倒的冀爱军甚至卖掉了家中的口粮,作为赴京上访的路费。
“这个矿开不开,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不开了,也好。”11月5日下午,冀爱军站在冀家沟煤矿的井口,表情木然。
冀爱军这个冬天不打算到城里找活儿干了,11月5日下午,冀爱军家中的院子里,他的母亲和妻子在淘制土豆粉,几十斤土豆粉卖到城里,可以换些微薄的收入。
离去的,是挣得盆满钵满的煤老板和辛勤劳碌的矿工;留下的,是冀家沟人,还有他们不曾陨灭的生活的希望。
冀家沟煤矿风云
冀家沟煤矿原是村集体所有,1998年承包给本村的冀文祥经营,承包期限为7年,每年给村委2.2万元的承包费用。冀文祥承包时几乎没有利润,当时的煤价每吨仅几元钱,一卡车(十二三吨)煤,不过90元左右,按照冀家沟村人的说法,把煤矿承包出去,只是为了让它维持下去。
2003年,河南商人郭志力从冀文祥手中接过冀家沟煤矿,在冀家沟煤矿和郭志力签订的合资协议书中规定,双方的合作期限是2004年1月18日起至2015年6月30日,郭志力付给冀家沟村200万元费用,每年无偿向每户冀家沟村村民提供4吨煤炭。
郭志力实际只经营了1年,便遭遇了资金困难,于是他引入了大同商人李万先。双方于2005年1月26日签订的联营协议书规定了郭、李双方按照4:6的比例分红。
cbn记者获得忻州市政府调查组的一份谈话记录显示,李万先进入冀家沟煤矿后,拿出1300万元交付了资源价款。
冀家沟煤矿之后便被李万先控制,郭志力逐渐退出。实际上,郭和李的合同仅维系到2006年的4月,当月10日,上述政府调查组谈话记录显示,冀家沟煤矿的实际控制人和股东变成四个人:李万先、左会新、马佃富和刘日旺。左会新是河北围场县人,马佃富和刘日旺都是山西太原人。
值得注意的是,2006年9月10日,冀家沟煤矿将采矿权转让给了保德县永兴煤业有限公司(下称“永兴煤业”),双方的合同书上显示,冀家沟煤矿的法人代表为冀文祥,永兴煤业的法人代表为孟成理,两公司的注册地均为保德县冀家沟村。该合同没有显示转让价格,只是模糊地声称:“甲乙(冀家沟煤矿与永兴煤业)双方对采矿权价款等费用的缴纳已进行了妥善处理。”
“孟成理实际上是李万先雇的人,担任过冀家沟煤矿的矿长。李万先这样的煤老板很精明,出了事,自己不出头,就让孟成理这样的人担着。”冀家沟村村民冀爱军告诉记者。
冀家沟村村委的公章仍盖在采矿权转让合同上,说明至少在采矿权转让前,虽然实际控制人和股东已经易主,冀家沟煤矿以及其所属的采矿权,仍属于冀家沟村委所有。
一年以后,2007年4月10日,左会新、马佃富和刘日旺三名股东退出,温州苍南人陈廷化承包冀家沟煤矿。上述谈话记录显示,左会新等三人退出后,李万先仍占有25%的股份。李万先与陈廷化按照4:6的比例分红。
又过了一年,2008年4月9日,陈廷化与余海军达成联营协议,余海军变成第一大股东,投入4000万元,帮助冀家沟煤矿完成年产30万吨井田技改,形成机械化中采系统,陈廷化与余海军按照4:6的比例分红。虽然李万先不参与分红,但仍实际持有25%的股份。
余海军进入的时间很不凑巧,2008年奥运会召开一直到现在,山西禁止小煤窑的开采,冀家沟煤矿处于关停状态,其年产30万吨的技改项目未获成功。
据相关政府材料以及村民的叙述,冀家沟煤矿几经转手,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2005年初,郭志力转包给李万先时,时任保德县腰庄乡党委书记的党存生曾亲自找过冀家沟村党支部书记张三狗,要求其在合同上盖章,张迫于压力同意了。而这一切,村民们并不知情。
2005年8月,郭志力的人开始撤出煤矿,冀家沟村民发现了,便陆续聚集堵在井口,不让煤矿开工。当年8月16日,保德县公安局拘捕了张奇奇等8名村民,李万先的人方得以进驻,煤矿复工。
煤矿的冲突引爆了村人多年的积怨,2005年11月,张三狗被同村人杀死,村委无人领导,公章由党支部副书记王建民管理。
“2006年2月份的一天晚上,孟成理带着一个人到我家,那人手里拿着镐,孟成理要我在合同上盖章,不盖章就打人。”王建民告诉记者。
王建民被迫盖了章。过了几天,害怕担责任的王建民离乡逃亡,公章交给了乡政府。之后,公章被冀家沟村12名村民集体保管,存放公章的箱子有12把钥匙,一人一把。
2006年10月,王秉智担任党支部书记,王私刻了冀家沟村委的公章,这枚公章参与了之后冀家沟煤矿的数次倒卖。
目前,冀家沟问题得到初步解决,冀家沟煤矿承包人补偿村民的370万元已经到位,王秉智以涉嫌私刻公章等罪名被逮捕。
在激烈的争夺中,上述煤老板始终隐居幕后,“闷声发大财”。记者获悉,李万先一直在矿业活动,早年在山西省繁峙县开过金矿;陈廷化1952年出生,温州矿山井巷工程有限公司驻阳泉第一分公司董事长兼山西阳泉宏泰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现任浙江省山西商会常务副会长。公开资料称他在矿业的总投入上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