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山西煤炭行业重组兼并让一向低调而神秘的浙江煤老板浮出水面。
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是普通人想象中开着悍马嫁女花费百万的爆发户,还是看准投资机会只知埋头赚钱的生意人;是在不断上涨的能源价格中赚得盆满钵满的获益者还是煤炭产业政策变化中的受害者;是打开山西巨大煤炭资源致富大门的开拓者还是当地环境恶化矿难频发的罪魁祸首。
450家煤矿与500亿投资
11月18日,杭州西湖边三台山宾馆,一场有关山西煤改政策的“地方产业政策延续性与企业投资信心”研讨会在这里举行。会场上,一向极少抛头露面的浙江煤老板,一下子来了十多位。
让他们愿意反常出现在媒体面前的原因是:他们在投资山西煤炭上目前进退两难的“困境”。
山西浙商中的煤老板绝大多数是温州人,其中又以温州平阳县居多。
柏姓煤老板,温州平阳县水头镇人,身着名牌,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发亮的宽脑门透着生意人常见的精明。他手拿浙江商人常用金属外壳诺基亚VERTU手机,普通话里透着明显的温州口音。他2005年以前做皮革生意,05年以后转战投资煤矿,目前在山西和贵州都有煤矿投资,由于他在贵州的煤炭投资运作正常,马上可以出煤,他脸上的焦虑比其他煤老板要少一些。
“温州人投资的特点是抱团,当一个人投资煤矿后,亲戚朋友父老乡亲都会参与进来。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一个人投资,我们后面有大股东、小股东、小小股东。可以这样讲,温州平阳县85万人口中,有40万人直接和间接参与了煤炭生意。”
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明平阳煤老板的筹资过程。当某一个煤老板以5000万买下或者承包一个煤矿后,亲戚朋友会以1千万、2千万的份额入股成为大股东,这些大股东再去找人几十万、上百万地参股或集资,一直下去会有一万、两万、五千这样的小小股东。
“但如果你到平阳走一走,随便路上抓一个问问,肯定有资金投在煤矿里。所以我们都是大家族企业。”
资金来源主要是自有资金、亲戚朋友筹款、银行贷款、民间高利贷。“很多人是把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在投资,还有的把养老钱,小孩教育的钱都拿出来投资了。”
谈及民间高利贷的利息,他表示年息一般在百分之二十几,高的可达百分之八十多。
据估算,以温州为主的浙江商人约在山西投资了450家煤矿。如果按市场价值测算,估计目前浙江商人在山西煤炭的投资大约为500亿元。不过,这一数据未获得浙江和山西两省的官方确认。
投资轨迹三个时间点
浙江商人开始投资山西煤炭主要是三个时间点。
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2年左右,这个时候陆续有人进到山西,从打工开始,逐步承包,但规模都很小。这是最早的一批。
不少山西当地人表示,这批最早进入山西的浙江人“挖到了第一桶金”。但也有煤老板表示,最早进去的人实际也没有赚什么钱。
“那时煤炭不值钱,二三十块一吨,煤挖出来没人要,到处倒。”一位自称进入山西已经有十几年的煤老板这样告诉网易财经。
真正的大量投资是在2005年。2004年煤炭价格开始好转,煤炭价格从每吨二三十元开始扶摇直上,见到有利可图,温州商人开始一带十,十带百地进入山西大规模投资。浙江资本进入,煤价上涨,山西经济也快速走高。煤老板们甚至声称,整个山西的煤炭市场是他们“背着钱去打开的”。
王姓女煤老板,是接触到的唯一一位女煤老板。虽然实际只有40出头,但她的脸发黑,看上去操劳过度,给人有50多岁的感觉。她穿着土黄色的羽绒服,根本不像拥有25万吨煤矿身家2亿的煤老板,更像是你在中国乡村能随处碰到的农村妇女。
“我们去投资的时候当地都是村办企业,都是像老鼠洞一样的小煤窑。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技术设备进行大量开采。”她告诉记者,温州人介入山西煤矿产业的方式是从承包村办小煤矿起步,大量的村办煤矿以“集体挂名、个人经营”的方式运营。
“是我们进去以后打宽巷道,引进现代开采设备,开始正规开采。”她承认,煤价的上涨让04、05年进入的部分温州人赚了不少钱。
但好景不长,矿难的频繁发生,山西开始了煤矿产权改革的第一轮煤矿整合。首个煤矿产权试点选在山西临汾,其方案是让煤矿承包人出资买下井下的保有储量资源,每吨的价格在1元-2.5元不等,也就是所谓的资源有偿使用或明细产权。作为回报,政府承诺交了资源价款的煤矿承包者可以永久开采。
2005年7月之后,山西省政府要求压缩30%的小煤矿,彻底关闭9万吨以下的小煤窑。后来,门槛又提高到15万吨。这两次整顿,使一部分在山西投资的浙商撤退。但更多看好前景的温州人则响应政策号召,掏钱和集资出来整合一些小煤矿,以达到政策规定的门槛。
煤炭价格继续狂涨,到2006年煤炭价格已超过300元一吨,尽管有政策风险,但是看到煤炭价格短短几年翻十倍暴利的温州人,挡不住高额利润诱惑。第三批温州投资者开始于07、08年进入山西投资。
他们要么从当地煤老板中购买煤矿,要么从已准备退出的浙江商人手中转让。由于层层转包和煤矿经营权进行炒作,这批进入的煤老板在购买煤矿中付出最多。
在今年4月启动的煤改中,07和08年进入的煤老板成为煤炭转让这一击鼓传花游戏中最后的接棒者,损失最大。
一个瘦高个李姓煤老板正是最后一批进入的。他花2000多万元拿到了一处30万吨规模的采矿权,基建和引进设备花了5000多万元,中间又支付了2000万元的资源使用费,矿上因通风、排水、人员工资的支出每天在3万元左右,每年1000万元。“到现在每天不是赚钱,而是出血。”
真正笑得出来的是当时在07、08年抽身出来的浙江煤老板和当地煤老板。一位当时退出的煤老板告诉记者,在08年的时候,媒体就有报道说山西煤老板集体进京购房。当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面的背景其实是当地很多山西煤老板成功脱身了。
焦虑与困境
本以为通过整合收购其他小煤矿达到15万吨门槛的浙江煤老板们满以为可以好好挖煤赚钱了。但被他们称为“第三轮”的煤炭整合来了,这次他们成了被兼并的对象。
“两次整顿我们拿了两次钱。就像盖房子,我们掏钱从1层楼建到了9层楼,本来以为可以住了。但政策又变了,我们只得又咬牙集资,整合其他小煤矿,把房子建到15层。好不容易达到要求了,但现在要求我们把楼建到90层!我们只能成为被兼并的对象。”王姓煤老板说。
刘姓煤老板,小个子,平头,其貌不扬,第一眼看到他,你会觉得他更像是街边摆摊的小摊主。但实际上,90年代他就已经开始在山西投资煤矿,经过滚动投资与兼并其他小煤矿,他现在在山西拥有两个煤矿,一个20万吨,一个30万吨,在浙江煤老板中算是大户。而且,跟上述女煤老板不同的是,他30万吨的煤矿是获得产权。
在前一次整顿中,他20万吨的矿井两年前已经被关停,本轮煤改中,他30万吨的煤矿则被兼并。
“对于政府认为把煤矿收归国有能加强安全生产、反腐败,我们都是支持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一直在配合政府的工作。”刘姓煤老板说,事情到现在的地步,他们并不是反对本轮整合的政策。
煤老板们争议最大的地方集中在两点,对他们煤矿的兼并价格和“一刀切”的强制性政策实施。他们最担心自己的矿被整合掉了,钱却拿不到。
在评估价格上,同样的煤矿,煤老板认为值几个亿元,但整合时评估才几千万元,巨大的“落差”导致他们与整合方的争执。他们认为他们的矿井估值是煤矿资源市场价值加上他们累计的投资。本轮煤改中评估机构没有把当年煤老板们缴纳矿产资源使用费而取得矿产资源开采权纳入评估,而仅仅是对固定资产,如地面建筑、矿井设备投入等进行评估,
据了解,山西省最新出台的补偿方案是,被兼并重组的煤矿凡是在2006年2月28日之后交纳资源价款的,直接转让采矿权,兼并重组企业要退还剩余资源量的价款,并按照原价款标准的50%给予补偿;在这时间之前交纳资源价款的,在退还剩余资源量价款同时,按照原价款标准的100%给予经济补偿。
这笔补偿能否保本,煤老板的的答案不一,但基本表示这个赔偿会造成煤老板很大的损失。如果按照现在方案赔偿,有的说只能拿到成本的一半,有些说只有1/4,有的说“一块钱的东西只给你1毛钱”。
在此次政策推进中,上述刘姓煤老板说,从来没有任何部门在事前找他们沟通过,也根本没有来和他们谈价格。补偿协议下来后,不管你满不满意,必须签。然后兼并方通知离开矿井,不离开就强行推倒矿上的建筑,炸掉矿井。“没有沟通的机会和谈判的平台。”
更让煤老板们担心的是,即使是在他们以巨大亏本价签下的兼并协议中,并没有补偿条款,没有具体补偿方,更没有支付方式。
“我20万吨的矿在07年因为其他煤矿难被上面要求关停整顿时,有关部门曾答应停产期间给资源补偿费和一定的停产补偿,但现在快三年过去了,矿还是关着!我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拿到,上千万的设备都快烂在里面了。”刘姓煤老板说。
“10元钱的东西只给我5毛甚至2毛,做生意有亏有赔,我们认了,只要给我们钱,我们走路去其他地方投资!但现在根本找不到一个部门可以给我们钱。”煤老板们最担心这次媒改重演关停小煤矿时至今一分钱补偿都未看见的覆辙,让他们的投资最终血本无归。
精明与愚蠢
在与多个煤老板的接触中,网易财经感受到煤老板群体是一个既复杂而又简单的群体。复杂在于他们投资千差万别,遭遇各有不同;简单在于他们本质上是具有强烈财富欲望的生意人。他们既遵守市场游戏规则,又敢于大胆豪赌政策空子。他们一方面精明节俭吃苦耐劳,另一方面在追逐高额煤炭利益上大胆而野蛮。
网易财经接触的煤老板大多数都是30岁以上的中年人,多数都是温州平阳的农民,极少有上过大学的人。似乎在他们眼里中一切就是赚钱、赚钱、赚钱。
“温州没有任何资源,人多地少,以前外面交通只有水路,在温州话里发‘死路’。我们每个人都是逼出来的,不赚钱就没办法生存,你走在温州城里你是看不到人像内地一些城市在打麻将的。”煤老板们对于外界对他们财富的猜疑和不满表示不解,认为自己的财富都是靠精明投资和吃苦耐劳挣来的。
“很多我们投资煤矿的当地人都是喜欢过着出门晒晒太阳,回家打打扑克,喝喝烧酒过一天的生活。”在煤老板们看来,当地人守着巨大资源却异常贫困是他们自己的原因造成的。
但煤老板们抱怨在本轮山西煤改中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时候,也忘记了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们很少提及自己曾是以前国家煤炭政策不完善时的受益者,他们曾经以几乎白给的价格得到采矿权,以1.5、2元的每吨的资源费上交后,开采出来的煤卖到300元甚至500元。
由于贪婪,他们不顾一切的从地下挖出更多的煤变现,而不管当地环境恶化。他们中部分煤老板因为超时间开采和为违规开采业直接导致了矿难的发生。在当前遇到巨大问题时,他们声称自己“法律意识淡薄,不懂得保护自己。”但在他们疯狂采煤获利时,法规对于他们是越少越好。
他们精明异常,也愚蠢得像贪吃蜂蜜的灰熊,享受甜蜜美味的同时,忘记了被蛰危险。
在与他们的交流中,记者就矿难与他们探讨,因为彻底减少矿难发生,是本轮山西煤改政策出台的主要动因之一。他们回答让人吃惊。
“除非煤矿停了才不会有事故。事故总是有的,很正常,只是看大事故和小事故,看事故的比例和限度。国家和大煤矿也有规定,给煤矿一定的事故比例,比如你这个按规模允许你每年死10个,另一个煤矿允许你死15个。”上述刘姓煤老板说,井下操作总是有危险的,就如同一个人走路不稳还可能摔死,是一个道理。
也许在煤老板的眼里他只是说出了煤炭事故的实情,但以比例和限度还讨论矿工的活生生的生命,让人感觉他们的冷酷甚至冷血。与他们动辄上千万的身家相比,一个煤老板亲自告诉网易财经他们开给每天冒着生命危险一年到头井底挖煤的农民工每一个月不到2千元。
这些煤老板还表示,他们的煤矿都是自己管理,出了事故要赔钱,会影响到自己和投资者的利益,所以会拼命的管理好,不容易出事故。他们把山西发生的矿难都推到大煤矿和本地煤老板身上。
正如浙江大学民营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史晋川所说,煤老板自己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煤老板们现在的困境,是社会转型期出现的一系列不可避免的问题。他们当初没有意识到转型期在产权界定的时候会有很多陷阱。当时煤老板作为一个大便宜拣进来,那么现在就是在为拣便宜而付出成本代价。”
路在何方
多数煤老板表示,尽管目前在山西的投资进退两难,但是他们依然看好资源投资。如果能在山西拿到钱,他们还会继续到其他地方投资煤矿。
针对此次山西煤矿大整合,温州中小企业促进会会长周德文为温州煤商指出一条应对之路。
在周德文看来,温州煤老板们,应该走好“三步曲”。首先,要利用一切合理正当的手段,妥善应对“国进民退”现状,特别是寻求政府的帮助,争取自身应有的权益;其次,资本也需要“务实”,或者说“识时务”,面对目前的大局,“硬顶”政策估计没什么价值,大家还是应该趁早“脱身”;最后,就是寻找出路,可以去其他地方继续投资煤矿,或者投资其他领域,要让资本继续发挥积极作用。
曾任山西省委书记的王茂林则对记者表示,山西省进行煤炭资源整合,从长远的角度看,解决了相当长时间的突出问题,就是煤矿产能集中度太低,小煤矿很难机械化,安全生产不能保证,矿难屡多。并且,山西的煤炭资源整合后,能大大降低我国煤生产的百万吨伤亡率。
王茂林还提到,山西的煤炭资源整合可能牵动到不少人的利益,他希望这些利益上受到这样那样影响的人,还是从大局出发,从国家的大局,从山西大局出发,应该支持把煤炭资源的整合这件事办下去,从长计议这是一件好事。当然作为政府来讲,应该实事求是的合理补偿,不要去损坏他们的一些基本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