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一个好记者
回顾过去30年走过的路,熊晓鸽认为前15年都是在为成为一个出色的记者准备着。
他说,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感谢邓小平。这句话或许可以这样解读:邓小平的改革开放,给这个国家腾飞的梦想,提供了实现的可能。
采访在周六的下午进行,熊晓鸽从密集的日程安排表上挤出了1个半小时。
熊晓鸽声调和缓,不紧不慢,过了预定时间之后他频频看表,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给人急促逼迫的感觉。他外表的温和包容与内心燃烧的激情形成强烈反差。
在湘潭当了4年电工之后,熊晓鸽1977年底考入湖南大学读英语。大学二年级,他在《湖南日报》的头版发表了一篇文章,稿费7块钱。
当时熊晓鸽一个月的助学金才11块,“我觉得,当记者挺好,能出名,能挣钱,能出差到处走。”谈这些经历的时候,熊晓鸽有着成功人士身上经常能够看到的朴实——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足够强大之后便不再需要矫饰和自夸。
那是个在国内出趟差都很让人艳羡的年代,熊晓鸽有了惦记一辈子的梦想——做记者,正如王小波说的那样,这个梦想像“火炉上的一滴糖,滋滋作响,翻腾不已”。
1981年熊晓鸽从湖南大学毕业,当年报考社科院新闻研究生,“专业课都在80分以上”,可是却因政治课不及格而被录取。
毕业后熊晓鸽在机电部任翻译和英语教师,“周末就去上考研补习班”。1984年,他以全国统考总分第三名的成绩录取为社科院英语采编专业研究生。到新华社当驻外记者已是指日可待。
“当时有个美国来的外教很喜欢我,他说,我觉得你很有做记者的潜质,应该到美国去留学。”
“我不想去,我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这个老师说,记者要见多识广,如果你不去美国,就不可能当个好记者。”
新的挑战来了——1986年秋天,已经在新华社国际部实习的熊晓鸽获得美国波士顿大学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
选择同时意味着放弃,也可以说是赌博。出发去美国,进候机室时熊晓鸽口袋里只有38美金。“我对自己说:没有退路了”,“这么想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不过到上海转机时,熊晓鸽突然找到了一个解脱自己的理由。“上海”在英文里可作动词用,意指当年那些劳工像卖猪仔一样被卖到大洋彼岸,九死一生,从此过着悲惨的生活,“至少我比他们幸运多了”。性格中的乐观洒脱是向上最好的助力,在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如影随形。
到波士顿大学后,熊晓鸽用了8个月时间完成了2年的课程,因为“只有一年的奖学金,只好晚上不睡觉学习。”
1987年底获得大众传播学硕士学位后,熊晓鸽进入费莱彻法律与外交学院攻读国际经济与商理博士学位。
在这期间,他在全球最大的出版机构卡纳斯公司工作,担任了《电子导报》亚洲版的主任编辑。
那个时候熊晓鸽看了时代华纳老板的自传,他小时候很穷,岳父经营一家殡仪馆,后来他们夫妻继承了这个殡仪馆,开创自己的事业后,在不算长的时间里拥有了时代华纳帝国——“我虽然也是打工仔出身,但是受过的教育与训练比他强多了。为什么不能做得比他更好呢?”熊晓鸽憧憬着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出版传媒帝国。
熊晓鸽命运发生转折是和IDG老板麦戈文联系在一起之后。
梦想和赌博
IDG是麦戈文1964年用5000美金创办的,主营媒体出版以及IT信息服务。2004年麦戈文身家20亿美金。
麦戈文在中国改革开放大门初启时便来到中国,他看准中国经济发展的机遇,从此成为中国坚定的“唱多”者。
IDG于1980年3月和当时的第四机械工业部合资成立中国计算机世界出版服务公司,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合资的面向信息产业领域的媒体——《计算机世界》。
熊晓鸽所在的卡纳斯公司本来在大陆也有出版物,1989年时关闭,随后退出中国。1989年8月麦戈文先生来了一趟中国大陆,“当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熊晓鸽去采访他,麦戈文坚定看好中国,“你们不应该把在中国的刊物关了,我的报纸还在出版呢。”
1991年,卡纳斯集团想把熊晓鸽派往香港,熊晓鸽觉得吸引力不大,于是就给打过四次交道的麦戈文先生写信,阐述“电子杂志的未来在中国大陆”的想法。麦戈文给了熊晓鸽聘书,主管亚太地区。
当时麦戈文对熊晓鸽说:“既然你愿意赌一把,我也愿意赌一把。”
1991年11月熊晓鸽正式到IDG上班,12月就到北京找到《国际电子报》,把这份报纸合并到计算机出版服务公司里,变成了现在的《网络世界》。
1992年9月,连续赔了7年的新加坡市场开始盈利,连续赔了2年的马来西亚市场开始盈利,连续赔了8年左右的港台市场开始盈利……熊晓鸽无可争议地成为国际数据集团(IDG)新一任亚太区总裁。
麦戈文在中国做的第一笔风险投资是1989年1月投资太平洋比特体育器材公司,一直在亏损。1991年初,“麦先生让我去看看。”
回国后熊晓鸽发现这家公司不是产品不行,是市场有问题。于是他帮这家公司找了一些海外订单,那年公司扭亏为盈赚了150多万元。
这个小小的成功给麦戈文留下了深刻印象:“没想到你对VC还挺了解。”熊晓鸽对麦戈文说:“中国现在就缺这个。”
在卡纳斯集团的《电子导报》工作3年,熊晓鸽经常往硅谷跑,不仅结识了一批创业者,也认识了一些知名的风险投资家,第一次知道有“风险投资”这个词,觉得“这个东西搬到中国来不是挺好嘛”。
风险投资源于美国,1946年诞生了第一家具有现代意义的风险投资公司,该公司于1957年对数控设备公司的投资一举成功。1973年全美风险投资协会成立,从此风投出现在世界各地,目前美国已有近2000家投资机构,规模达600亿美金。
在许多人眼里,风险投资家们似乎天生就具备点石成金的本领。1976年,风险投资家马克库拉向两个年轻人的电脑公司投入近30万美元。到1980年,这家著名的苹果公司已经价值12亿美元。1995年,塞考亚风险投资基金会向杨致远的雅虎工作室投资400万美元。1年后,雅虎公司的市值已达到8.5亿美元。
事实上,微软、英特尔、戴尔等如今已成为美国经济持续发展中坚力量的高科技公司,都是创业基金所造就的“杰作”。有人因此形容说,美国的硅谷就像一台爆米花机,扔进去一批冒险家,再投入风险资本,就能爆出一个又一个百万、千万甚至亿万资产的企业来。
1991年回国探亲时熊晓鸽到过深圳,深圳的活力和朝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半夜了大家还聚在一起热烈讨论工作,跟当年硅谷差不多。”“中国有那么多人想创业,可是就是没有风险投资,为什么不在中国做风险投资呢?”
1992年熊晓鸽在深圳办了一个“风险投资研讨会”,陪着麦戈文和美国好几位有名的风险投资家在中国转了一圈,结果除了麦戈文,他们一致得出结论:现在进入中国早了十年。
1993年,熊晓鸽代表IDG投资2000万美元与上海科委合作,成立中国第一家合资技术风险投资基金,随后在北京、广州也成立了类似的风险投资基金。
公司成立了,找不到资金和管理人。熊晓鸽在香港《南华早报》登了招聘启事,看了“大约200多人”,都不怎么了解中国国情,“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麦戈文请来一家英国老牌风险投资公司的高级人员来中国考察,到北京、上海转了一圈,结论是找不到管理团队。他们选人的标准是:必须有10年以上管理基金的经验,读过类似于哈佛、斯坦福这样名校的MBA,年龄在35-45岁之间。
熊晓鸽说,“我们可以从低成本、低姿态做起”,他们说:“对不起,也许10年以后可以,但现在投资人不可能把钱给你们。”
麦戈文再一次在熊晓鸽身上赌一把,熊晓鸽成为公司第一任总经理。
这样,两个对中国大陆、对VC同样有着坚定愿望的人,开始了他们新的共同的梦想航程。也可以说,这是一次新的冒险之旅,IDG之前并没有多少风险投资经验,熊晓鸽也只是在做记者时采访过很多创业公司和风险投资商而已。
“在美国,一个学新闻的人是很难去管理基金的。”
我要找的是宋江
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其成为VC的热土。在2006年,中国的创投总额已位居世界第二,仅次于美国。
现在,不论是在纳斯达克或者香港上市的企业,只要市值超过10亿美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背后有一只“风险投资之手”。
但1993年的熊晓鸽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有待开拓的市场。
“我去见人家的时候人家根本不见我。”熊晓鸽的名片上有一长串头衔,他总是把“中国计算机世界出版服务公司美方董事”放前面。
熊晓鸽只能摸索前行:“在有些国内的创业者看来,我们好像是说话天花乱坠的骗子。我们愿意投入资金,只做小股东,也不那么看重赢利,还会适时退出,他们都不相信,天下还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
现在熊晓鸽的手机号码都不敢随便告诉别人,“来要钱的人太多了。”
熊晓鸽觉得,从1993年到1999年,中国的风险投资处于普及推广期;1999年到2005年,处于初步收割期,这一阶段,IDGVC中国获得了超过50%的回报;2005年至今,是快速发展期。
一般讲,在国外风险投资商投10个,成功2个就不错了。IDG在中国大概投10个有5个是成功的,“非常高了,大概只有12%左右的案子可能是失败的”。
风险投资的工作简单说是扮演教练员,帮助那些有潜在成功素质的人实现梦想。
“当年速达软件开始时想做翻译引擎,那时候出现了互联网热,后来发现根本不行,得走别的路子。我在国外找到一家做财务软件的公司,介绍给速达,他们开始时做做代理,后来自己也开发财务软件,转型成为一个专门为中小企业开发财务软件的公司。最后公司在香港创业板上市。”
如何选择项目?熊晓鸽认为,第一是评估市场,市场有很大的拓展空间;第二,选择产品,哪一种产品合适,有没有独特性,什么时间推出;还有最重要一点是选择领导者,投资团队。
“风险投资是一个‘看人’的工作,找的是未来的成功者。”
怎么找呢?“要深入调查,沟通,看他做过什么,靠谱不靠谱”,“有点像姑娘找老公。”
什么样的人才能打动熊晓鸽?“首先要有激情有梦想;其次逻辑思维得强,实干,不能像个诗人,整天天花乱坠的;第三必须有很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有领袖气质,包容性强;第四学习能力强,能把握新的机会。还有,身体一定得要好,企业领导人必须得比别人多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
“说白了我要找的是宋江式的人物。”
“宋江其实没什么本事,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可是每个英雄好汉见了他都说:我们在江湖上早就听说了您‘及时雨’宋公明的大名。所以李逵啊孙二娘啊吴用啊什么人都愿意听他的。”
“这帮人有共同的宗旨目标,就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好比企业要有共同的目标;梁山好汉短期的分配方式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银’,后来给每个人排了座次,估计分配方式不一样了,这就好像用期权的方式给大家解决了激励机制的问题;他们讲究的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这就好比创业强调时机选择,等风过去了放了火也很难烧起来,月亮出来了杀了人就跑不掉,做企业也一样,该出手的时候要出手,要抓住机会;最后宋江们被朝廷招安了,这就好比企业上市了,把财务、市场、运营不规范的地方做规范,最后上市实现价值。”
在熊晓鸽的讲述中,风险投资家和记者工作有很多共同之处。
首先VC人必须心态平和,去帮助别人成功,而不是跟企业抢风头。正如记者写报道,记者的成功是这个人物或者事件的轰动,但是外界对记者本人不见得有什么印象。
其次风险投资家得是个杂家,不是专家,必须不断地学习寻找机会,研究成功和失败的案例,研究未来哪个市场可以投入。
第三必须对新的东西保持好奇心,没有好奇心,也就不能把握新的机会了。
另外去看项目看公司的时候,也是要提问和记录,“和记者一样”。
打造一个中国的时代华纳的梦想仍然在熊晓鸽心里翻腾:“在文化产业里,过去成功的公司都是工具型的,比如百度。将来肯定会出现做内容的公司。我在美国看到Disney20年都没什么新招了,我们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为什么就不能出现这样的公司?”“IDG旗下有自己的媒体基金,这不是痴人说梦。”
15年的VC生涯看上去离熊晓鸽最初的梦想远了,其实让他更靠近那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