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联想集团要做很好的公司,第一步出路就是技术突破。”重返联想集团董事局主席位置的柳传志说。此次“杨柳”换班是契机,时间点则是在“未来一年多重建IT系统以及企业文化之后”。
是否所有的创新都需要如此漫长的等待?当下这正是关注焦点。创新以及如何创新,被认为是带领中国经济走出这场金融风暴、再续上30年辉煌的利器。
“美国、日本有优势的技术创新固然很重要,我们应该尽力去做。”柳传志说,但是创新并不意味着只有技术创新,管理体系、激励机制、商业文化甚至创业机制的创新,是更巨大的创新。
再度出山的柳传志,“显性”的角色,是作为联想集团的董事长,推动摆脱“贸工技”的路径依赖,走向全面技术创新,在新一轮产业洗牌中抓对机会;与此同时,更重要的“隐形”工程,是综合集纳资本、文化杠杆,从搭建技术孵化器平台的“联想之星”项目,到可能成为中国的Croton村的联想学院的建设,推动中国创业精神和人才铸造机制的逐步建立。
记者:从您的经验和观察来看,中国企业要做好创新,哪些因素需要突破?
柳传志:你们可能愿意让我谈谈企业层面的创新,这也很重要,是企业的本分,但我认为制度层面的创新也极其重要。体制、观念和人,是三个最重要的因素。
制度层面,可以上升到教育、医疗制度的改革和创新,这些都会给中观(行业)和微观(企业)的创新创造一个必要的氛围和前提;会带来巨大的机会啊,尤其是投资领域。
在具体体制上,对研究人员把研究成果转化出去以后,股份占多少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系统的规定。这样的结果是,做完了存量都不能分,都要增量。增量没有东西,存量形成的动力就会差很多。
记者:观念和人的问题又如何突破么?
柳传志:就算形成一个“把技术转化成为商品、生产力的机制”了,但更重要的是,在观念上,要改变“怎么转化”的路径?
科学和技术是两回事,技术如果不能变不成商品、变不成钱,就一定意思没有。科学家本身会把技术看成是最核心的东西,但商业行为和科学家的逻辑思路之间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事实上,技术在变成钱的过程中只是重要的环节之一,这个在观念上需要调整过来。
除了体制、观念问题之外,把技术转化为商品还有第三个致命障碍是,中国有没有人能干这个事情?科学家本身不懂企业、没想过怎么去转化也就罢了,等到真想要这么做的时候,也没人能干这个。
很多投资人看一个项目能不能成,总是会关注能不能赚钱、能不能退出、硬件系统怎么样。却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一个公司需要合格的管理人员。这点在中国尤其如此,有人事情就做得成,没有合适的人事情就一定做不成。
我对职业经理人的说法直接提出挑战。企业要有一个好的带头人而不是职业经理人,美国人爱说什么是什么。老板都没有事业心,还做什么事?怎么可能当作事业来做?
记者:现在您说联想集团已经到了全面技术创新的可能时候了,这与最初您的贸工技已经完全不同了。新决策的依据是什么?
柳传志:贸工技是一个积累经验的过程。对我们而言,心里头一直憋着一口气:联想集团要在技术上有所突破。
这么多年无论国家还是老百姓都对我们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就是不做,因为我心里明白,还没到时候。一个企业最根本的目的是生存,不能为图大家说好而贸然去做。再伟大的理想,如果做不通就可能会要命。
以联想集团而言,这么多年我们无法在技术上有所突破,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其他方面还不具备,比如销售能力、资金实力等。整个过程都是瓶颈,即使技术上有所突破也结不出果实来。这样的事当时我们不做,就是等厚积薄发积累到一定程度。
记者:联想投资从贸工技走到今天能做全面技术突破,用了25年。这里面有怎样的原因?
柳传志:我们这个行业里面,技术突破的空间之前实际上被Intel、微软拿CPU和操作系统的标准定死了。但是现在到了电脑形式发生变化的时候了,普通电脑要向紧凑型电脑发展,这意味着以前的操作系统、CPU标准可能面临着调整。这样一来显示器、硬磁盘等电脑零组件的现行格局也会发生变化,都随着操作系统的革新而革新。这是我们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中国企业可能会大有机会。
记者:那现在联想集团做全线技术创新是否仍有潜在瓶颈?
柳传志:可能的瓶颈就是能否建立全新企业文化的问题了、联想集团的打法能否被认可为是一个国际公司可以有的。
比如现在杨元庆的班子里有8个人,4个中国人4个外国人。那4个外国人是否也能逐渐用事业心来对待这件事?不然的话,未来如何把企业带到新的高度方面就会有问题。
但是一个外国人,怎么肯轻易信服中国人的领导?这就需要过程,要连续打出漂亮的仗,让他们在物质上首先有很大的收益,也意识到领导人确实是说一句算一句的,这种文化慢慢就有可能形成。
记者:很多人都会把联想当作是中国标杆企业之一,但联想走到今天才开始全面技术创新,是否意味着中国企业出现大批技术创新的时代还没到来?
柳传志:首先我对创新的理解,和别人有很大的不一样。首先把目的看清楚了,研究清楚归根到底想要什么,然后选择你认为最该走的路。这中间的路,也许有先行者,可以直接推荐合适的路径,你照着学成了那也是创新。
如果从这一点说,中国在机制、体制层面的突破,会是更大的创新。企业层面的创新很重要,是企业的本分,但是社会制度变革所带来的巨大生产力恐怕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
即使是技术创新,也应该是早晚的事情。完成资金积累的一些民营企业,比如比亚迪、吉利等都已经在技术创新上发力了。让我吃惊的还有新奥,他们用于煤变油、生物能源的实验平台投入了15个亿,都是历年的积累。
因此你不能说中国人不想创新,确实是时机未到。
记者:从最初的贸工技到今天提出全面技术突破,这个时间点和节奏怎么把控?
柳传志:一件事情下来总会有几个瓶颈。如果到处都是瓶颈,怎么也突破不了,或者甚至不是瓶颈而根本上就是堵死的,这种事情就不能做。如果有一两个瓶颈,尽全力就可以突破,那就可以尝试下。
以并购IBMPC为例,当时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变成一个国际公司。如何实现这个目的的步骤,我们也必须想透。其中一种是系统性想透,就是从大到小所有的问题都过一遍。如果要全面管理IBMPC原来的业务,谁去管?怎么管?在去管之前,杨元庆光英语就恶补了一年。再如是不是要引进PE机构?
另外就是组织性要想透,有适合的人能组织团队做事,当时就是马雪征牵头,带着麦肯锡和高盛以及我们的组织团队来做这件事情。
记者:中国出现了一批成功的公司,但是还不能说有伟大的公司。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公司才算伟大的公司?
柳传志:第一,时间长度得够长;第二,规模得够,在行业内有影响。对于股东、投资者而言,营业额、利润等财务数字要好;第三,对社会有特殊贡献,技术的、制度的等贡献。比如,联想做好了,是给中国民营企业打出了一条路,同时,要挑更多的社会责任,不仅仅把股东回报放在突出位置。
我认为,如果只是考虑股东财务回报放在突出位置,这公司无论做的多大都不够格称为伟大的公司。
记者:您可以举例说说您认为可以称得上“伟大”的公司?
柳传志:微软啊,Intel啊,其对技术进步有突出贡献,对行业有巨大影响;并且拿了创业获得钱为社会做贡献。巴菲特也如此。李嘉诚在公益上也做了很大贡献。
记者:中国还要多久,会出现伟大的公司?
柳传志:中国人现在还没有,我觉得时机不够。中国民营企业的历史还很短呢。再者,中国市场化经济程度、深度都不够。这就要求,中国的企业家千万别浮躁,想法一急,动作就会变形。所有人都要弄明白:做企业是长跑而不是短跑。别在目的都还没弄明白时就贸然行动。
记者:那联想呢?
柳传志:在我,我只能说联想有个奢望:希望能做成伟大的公司。“奢望”二字要清楚,所以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些事情。
记者:联想旗下“五子登科”的格局是一早就设想好的还是“边走边看”而成的?这种制度设计创新是否也能反映您对创新的认知?您有段时间着重研究了GE模式,但并没有复制GE。
柳传志:用子公司形式来做,是分拆时就决定了的。那时我就认为,坚决不能和GE学,杰克·韦尔奇那套我们是学不到手的。
我最好奇的就是GE的非多元化能够做得那么好,而且用的还不是子公司的模式。我的总结是,人跟人不同。GE事业部的前提就是杰克·韦尔奇的能力大到什么都能做,每一个行业都能亲自去了解、领导和推动。我只能做一般人做的事情,一旦要做点什么,就得请人帮忙、必须放权给别人。我就是用发动机文化给别人创造平台,让别人做,我来帮助选人、提供机会。
为什么联想的多元化一定要用子公司模式呢?因为行业不一样、企业文化、激励机制、战略制定甚至财务系统都不一样,怎么能放到一起?子公司模式当家做主能带自豪感、成就感。拿赵令欢来说,提到弘毅时人们自然就会想起主角是赵令欢,而我柳传志只是帮忙的而已,给他指指路、把把关、做做演员。
子公司模式,根文化要一致,选人则是关键。如果所选的人能力不够、事业心不强,那做坏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记者:在此之前,您大概用了5年的时间,专注做投资。资本杠杆是否更能撬动更多的创业和创新?
柳传志:我们做投资的定位,是要让我们投资的企业,都要是巴菲特喜欢的企业。(我们)退出去以后,这企业依然好。
再者,我们看重对企业的增值服务,而不仅仅是投资和退出这么简单。联想的很多经验,对行业和做企业的理解,是可以帮到企业的。没有价值增值空间的企业,我们是不太会投资的。
记者:但联想的经验是否都适合所有的行业、所有的商业模式?
柳传志:专业上的帮忙,我们要小心。各个企业的供应链会有不同,千万别用规程去套。但是我说的“建班子、定战略、带队伍”肯定错不了。一个企业的管理人棒到了什么都能自己做,再怎么说我也不信。
还有一个带队伍的文化啊,我想永远都是对的。这不是如同凯恩斯理论那般很深奥的东西,企业管理层面的东西都是很直观的。年底要有愿景、路线,分成步骤,要有组织架构。当前这个阶段,对企业都是适应的。
记者:那对于好的企业,是否会考虑(在二级市场)长期持有?
柳传志:不排除这种可能。控股做直投,这个想法是一步步成型的。第一步是联想投资做风险投资的尝试,三年左右之后又开始做弘毅,后者是PE。我们现在做孵化器。
弘毅一做好,我就有了一定想法:它们投了一些很好的企业,控股为什么不能留?如果人合适,或许可以培养起来成为控股旗下的新增业务。于是认为控股本身也要有直接投资能力。这就像一个舰队,控股是旗舰,本身有炮火,并且指挥整个舰队。
记者:但中国缺乏好的创业家、批量的CEO,怎么办?
柳传志:我现在正在做的一件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具有创新意义。
联想控股和中国科学院联合成立了一个“联想学院”。联想控股和中国科学院联合成立了一个“联想学院”。这个学院分三个班,其中一个班叫“联想之星”,是由联想承办。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个班就是要专门培养创业CEO的。希望这件事情做起来以后能对国内的大学、研究院所的技术、转化推广有促进作用。
这件事情控股是一定要做成的。联想之星第一期5月末就要结业了。这批企业是我们跑了130多个项目、20多个所,最后筛选出了30多个技术前景不错、团队领导也有技术转化想法的项目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控股对这件事情是非常重视的,不仅课件精心准备,我们了解一个企业从小到大所能经历的各个阶段,这是MBA课程所学不到的。而且每个企业还配有专门的辅导员,当然,对于有转换价值的项目,我们是可以投资的。
记者:这种投资是比天使还要早的阶段。
柳传志:是的。最初我犹豫是否回去做联想集团董事局主席,“联想之星”是否能做好是我的最大后顾之忧,并不是“什么做垮了脸上无光”之类的问题。我走了谁来接手?尽管直投控股已经请了吴一斌来,但是我还是要花很大的功夫做衔接工作。
记者:您是个企业家,又是个投资家。从您的角度来看,未来中国好的投资机会会出现在哪些领域?
柳传志:最大的机会,出现在城市化过程中。农村人口在进入城市后,这些城市人口转移到城市之后,他们的消费层次就会有很大的提高。吃得、穿的、用的、住的要求都会有巨大的改变。
环保、新能源也肯定是个好机会。中国未来肯定仍然是能耗大国,除了核能外,清洁能源肯定大有机会,比如光伏、煤变油等等。但是需要注意一个问题,中国千万别又成为一个组装的环节。高污染、高能耗都在中国,人家买走了却去保护环境,不上算。
医疗领域如果国家下决心改革的话,在医院等医疗组织、医疗器械、保健体系等等都有非常大的空间。但这又和国家的体制改革、国家初始投入有非常大的关系。
还有就是互联网商业模式的创新。比如B2B、B2C、C2C等。
记者:可以理解为您更多地是从中观(行业)角度来看?
柳传志:中观很重要。看对行业之后,再找微观做得好的公司。
附文:柳氏商道
文/段晓燕
1938年,敌后抗战最艰难的时候,毛泽东发表了《论持久战》,认为抗战要经过战略防御、战略相持、战略反攻三个阶段,而黎明前的黑暗就要到来,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机会也将来临。
等待时用尽办法积蓄力量,却又能在最艰难的时候,看到最有机会的曙光,这大概是所谓杰出领袖人物的共性。
2009年的全球性经济下行大氛围之下,中国的一个标志性企业联想集团,被认为到了又一个“艰难时刻”,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可能。此时创始人柳传志先生二度出山,再任联想集团董事长。
一时各种惊虑。
尤其是对于“是否失败”的顾虑,在柳传志的眼中,根本是个“不屑于考虑”的理由——至少,在4月27日,接受本报记者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把头轻轻地撇了一下,不屑中依然是25年前创业时的自信与坚定。
他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大机会,一个让他、让联想、让中国IT公司们等待了许久的、可以在行业大洗牌中争取更大发牌权的机会,终端商可能会有一次前所未有的“绝地反攻”机会。
“5%的可能要创造100%的机会”。
25年前,他是这样说;25年后,他依然这样说,但时势已经大不同。联想也终于可以放弃曾经被批评为保守的“贸工技”策略,尽管在柳传志看来,在当时当地,贸工技是最适合的选择。
这也是柳传志的一个特点:“与时俱进”。战略和决策,都是在当时当地的具体环境下 做出最适合、最可行的选择。天时、地利、人和,或者说,宏观、中观和微观的考虑,都要顾及到。
这也是他始终坚持,企业的创新(包括技术、产品、商业模式的创新)战略,都要由CEO/董事长层面来做决定,因为这个层面上对整体的预判和系统资源的整合,是更高的平台和视野。
柳传志的另一个特点是不放弃。既不“破墙而入”,又要不计一切“找到门”,在解决“点”问题之后,再解决“面”上的问题。这韧劲和灵活的结合,不仅体现在其创业中,在近几年,他对于制度创新的焦虑之下,更开始进一步尝试用自己力所能及的资源,做实事,柳氏风格中,不抱怨和空喊制度变革,而是从手边可做之事起步,一步步从现实走到理想。比如“联想之星”计划。
与现在的柳传志交流,就像和一个打通任督二脉的武林宗师过招,大道相通之下,天地万物皆可变为武功,人情事故举举轻若重,就如他从读书、聊天、电视剧、高尔夫、年轻人等与商业无关事物中,可以悟出商道一样,看似无关的信息,却可以窜起有心之人不同时期潜伏下的断点,使其找到可以用串起来的逻辑。
用武侠的写法来表述,在柳传志5年前第一次卸任联想集团董事长的之后,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悟道来打通任督二脉,这也让其远离“术”的束缚,将其自身以及联想多年的朴素实践,精炼之后上升到一个“道”的层面。
但悟道之后并不意味坠入“无为”,激情和斗志只增不减,兴奋之处依然会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内部大会讲话依然挥动手臂,蕴含更多智慧之后的力量,更有辐射力。
柳传志就像是金庸小说,其思想和逻辑架构严整,博大精深,显尽大家风范;其成功有传奇,但更多是从平凡中一步步扎实而成,其对世事、商业、体制能做出本质性判断,是来自实践中的不断悟道,直至打通任督二脉。
这种“大道”还体现在对商业智慧没有中西式的界定。他坦言不硬性区别中国式智慧还是西式经验,他看重的是,目的看清楚后,怎么合适怎么来。
柳氏商道中有着明显的狭义精神,比如其去年力挺牛根生的举动。和金庸主流小说中宣扬的“侠之大义”相通,柳传志是一个将企业、企业家的社会价值提到一个理想高度的人,其奋斗的历史,证明了“有理想、有基础、勤奋正直、坚忍不拔可以获得商业成功”的商业价值观的成功,而将这种价值观上升到“道”的层面,柳传志更希望利用各种资源,推动这种价值观的轮回为商业实践。
柳氏商道中对人的因素极为看重。人是决定商业和投资成败和能做多大的首要因素。一个好的CEO或主导者,是决定其投资与否,甚至决定一项跨国并购、一项新业务是否要开展的决定性因素。
而柳氏商道一个更有意义的体现,是创造了一个培育“有联想式精神烙印”的企业和企业家孵化平台。这大概也是柳传志希望的社会责任所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