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大型民营钢企全线溃退之下,沙钢首次入围世界500强,但沈文荣的压力多于喜悦。“风浪真没少见,可这种局面还第一次遇到。”沈文荣轻叩着桌面说,又补充了四个字,“防不胜防。”
尽管张家港气温高达35度,沈文荣还是在白色短袖衬衫外罩了件西装。他向来不注重穿着,只是无奈,“最近应酬太多。”他晃了晃粗壮的右臂。
江苏沙钢集团以2008年以208亿美元的营业收入,首次跻身美国《财富》全球500强企业排行榜,也是中国内地唯一入选的“草根”民企。沈文荣近期时常要面带愉悦答谢各方祝贺,内心却并不轻松。
这是个微妙时刻,钢铁业是经济衰退中受创最重的行业之一。积压的库存,萎缩的市场,过剩的产能,昂贵的铁矿石,绷紧的资金链,多年沉疴于2008年第三季度钢价逼近顶峰时突然爆发,盛宴转为饥荒。经历连续7个月自由落体运动后,尽管钢价从2009年5月份出现反弹,然而行业中无人敢轻言复苏。
另一方面,钢铁业又是本轮洗牌中“国进民退”最明显的行业。建龙钢铁张志祥、复星集团郭广昌、新希望集团刘永好已分别将宁波钢铁中的股份,全部转让给宝钢集团,杜双华的日照钢铁,不得不接受被山东钢铁重组的安排,另传山西海鑫钢铁年轻的继承人李兆会,也有意投靠首钢。
在这12个月里,沙钢这座屹立在扬子江畔的钢铁城堡,同样经历了不少于其他民营钢企的跌宕起伏。
被重组?
“风浪真没少见,可这种局面还第一次遇到。”沈文荣轻叩着桌面说,又补充了四个字,“防不胜防。”
2008年10月末,全国钢材价格综合指数108.6点,与7月初相比下跌53.7个点。螺纹钢、线材价格与当时相比居然跌了2000元-2400元/吨。沙钢总厂并没有减产,但所参股的浦项不锈钢、收购的河南永兴钢铁等项目曾一度停产,出口下降70%。沈文荣几乎破了从不失眠的纪录。
民营钢铁全线大溃退,一片风声鹤唳。沈文荣恰在11月出国近一个月,谣言传出,说沙钢资金链断裂,沈外逃不归,甚至有人半夜给他打来电话询问。“我会跑?”沈文荣有些哭笑不得,“我全部的资产、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儿。”他遥指着不远处的高炉说。
类似演绎虽属空穴来风,却映射出民营钢铁企业危机中的生存氛围,“环境不好,钢铁行业就天天讲重组,但讲的都是宝钢、鞍钢、武钢怎么重组,没有人讲民营企业怎么重组,我们就只能被重组。”河北一家匿名民营钢铁企业负责人忿忿不平。他曾记得攀枝花钢铁重组时曾指名点姓说,国有企业谁来都可以,但民营企业就是沙钢来也不行。
“沈文荣已经是我们老大哥了,重组国企他也玩不转。另外,为什么现在老说我们资金链有问题?一方面我们当中上市公司少,融资成本高,另一方面他们(国企)收购基本不用钱,建项目都是银行的钱。说直接一点,就算它们真的资金链有问题,银行会逼得太紧吗?发改委会坐视不管吗?国有大钢企的领导在政界还有提升空间,过几年说不定谁管谁了。但我们呢?发改委的一个科长就能把我训得团团转。
2008年第四季度到2009年第一季度,许多眼睛都住盯着沈文荣,这个民营钢铁企业的传奇人物会不会开放股权。经济危机之前,就曾有沙钢可能被收购的传闻。最活灵活现的传说在2007年,据说宝钢董事长徐乐江曾来沙钢谈股权合作事宜,而真实情况是沙钢一位副总为徐乐江的同学,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私人拜访。
但这一次,的确有外资想抄沙钢的底。那是一家韩国的著名钢铁集团,沈文荣回避了该公司的名字。2005年前后,他们曾经就此交流。沈说,当时对方只要愿意出300个亿人民币,他或许考虑出让40%的股份。可这家跨国公司感觉沈要价太高了。
“金融危机之后,它又找到我,问我能不能便宜点?人家都三折、四折、五折了。”沈文荣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过去我就是这个价,现在我只花了700个亿,就从1500万吨(钢产量)搞到2000万吨,别人花1500个亿也搞不出来。我一折都不折。”
对方的条件提出以60亿元人民币收购沙钢10%股权。“金融危机了,你总该降一点吧,我们研究过了,在中国钢铁业,你的资产价格的确定高了。”该公司代表对沈文荣说。
沈此刻表现出强悍的一面,他告诉对方,“那你就去国内转转看,反正我也不缺这点钱,金融危机对我没影响,沙钢还是沙钢,我是硬碰硬的资产。”
当然,金融危机对沙钢并非没有影响,只是没有伤筋动骨。
沈文荣的底气之一是其庞大的体量。“如果中国只有十家钢铁企业,全都过不去这个槛,我也会关掉;如果十家中只剩两家,我肯定在其中。”他微笑着说,“哪怕2009年,2010年每年亏损10个亿,我也能挺过去。要是连我都亏损了,我不相信还有多少人能赚钞票。真出现这种情况,中国经济也就崩溃了。”
内功
沙钢是民营企业“野蛮生长”的样本,数次宏观调控中,沈文荣曾逆势而上,扩大产能,最终都有惊无险过关。然而这一次,他不再盯住扩张。
危机提供了加强管控、温和“削藩”的可能。
从2006年开始,沙钢先后收购了江苏淮钢、永钢,河南永兴钢铁、常州鑫瑞特钢,获得产能达千万吨,除淮钢为混合所有制企业,其余三家均为民营控股。
“我们收购的企业中,有的基础比较好,有的说穿了就是家族式企业,老子、儿子、兄弟姐妹、老婆都在里面,这种情况比较头疼。”沙钢一位匿名高管搓着手指说。中小民营企业钢铁企业往往存在关联交易,生产企业之外还有贸易公司、废钢公司,相互之间难免会“这个票开到那个票,这个帐开到那个帐”。收购之后,沙钢成了大股东,这些交易要割除,采购、销售都要统一到集团。
“市场向上走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赚钱,靠在一起的动力不是特别强。能与我们合作的企业家,心态都比较开放,但他想得通,不一定公司里的亲戚朋友都想得通,有时在他面前嘀嘀咕咕一讲,可能会影响决策。”上文中的匿名高管谨慎。
然而,衰退浪潮的一个副产品是“小船靠大船”。
“如果不是让沙钢收购了,坦率讲,我们自己挺过这个冬天很不容易。”河南永兴钢铁一位高管猛吸了一口烟。“下半年喊困难,困难都在资金上,有些项目搞到差不多了,可能就差那么一点点,但没有这点钱,企业那口气也就断了。地方领导经常到工地视察,但是叫他拿钱拿不出来,不可能财政拨款,只能动员银行。可银行贷款也是企业行为,那种时候靠我们自己融资办不到的,但沙钢出面担保,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在原料供应上,所收购企业铁矿石采购过去都是各自为战,借此机会沙钢将其整合到一起,在营销领域则组建了国贸公司。钢铁行业拥有庞大的现金流,沙钢还准备组建财务公司,集中调动资金。沈文荣的目标是大集团统一采购原材料,统一为各企业组织销售,沙钢集团未来将从单一生产型企业转变为兼有生产、贸易、金融的综合型企业,但他也在拿捏其中的分寸,“也不能借大环境不好就收得太紧,把人家就变成一条生产线、一个生产车间,否则他们就没有动力和压力。国有企业之间重组,可能首先解决领导班子的问题,我们民营企业之间重组,关键要解决股东各方怎么保持积极性、灵活性的问题。”
整合主要在董事局指导下来完成,沙钢过去一年中强化了董事局的作用,这是沈自己主导的去“沈文荣化”。
沙钢董事局成立于2006年,沈文荣曾告诉《中国企业家》记者,“今后要抓些轻松的工作”。他一直是沙钢跳跃的心脏,但随着子公司越来越多,他个人无法成为唯一的发动机。通过董事局,沈希望搭建制度化框架,理顺管理关系,不用再事必躬亲。“沙钢‘十一五规划’第一条,不是要增产多少吨钢,多少吨铁,而且是要保证常青的队伍。”沈文荣当时说。
然而直到2008年第四季度以前,董事局形象并不清晰,职能一直在梳理。在那段全行业最黑暗的日子里,沈和高管们终于可以放慢步子,完成调整。董事局成为一个行政管理机构,下设投资部、经营部、组织人事部、纪检审计部、财务部和办公室,集中管理成员企业。“董事局就相当于集团股东会和董事会闭会期间的常委会,履行日常工作。”龚盛总结。
过去所有被收购公司的董事长只有沈文荣,目前其中三个公司董事长已由龚盛兼任。在权限上,龚是沙钢的“二把手”,他要通过董事局完成三个变革:资金管理信息化,采购和销售库存管理信息化,提拔培训新人。“没有金融危机这些事也要做,但现在更具备内部变革的外部条件。”龚盛说。
衰退也令沙钢的优势更清晰出现在沈文荣面前。除了行业内无人能敌的成本控制能力,沙钢独门武器是快速改造生产线的能力。在沙钢的大盘卷板生产车间,可以看到原来的生产线像拐了一个弯,这个“弯”是新增加出来的一条螺纹钢生产线。方坯进入连轧机后,可以沿直线生产大盘卷,也可以拐弯后以每秒11.8米速度,轧出一根根长约108米的高品质螺纹钢。完成类似调整,沙钢仅需不到三个月时间。
四万亿刺激方案出台后,沈文荣暗地松了口气。他知道一旦建筑钢材需求旺盛,沙钢的机会立刻就来了。果然2009年1-2月,在全行业依然亏损背景下,沙钢仍能保持产销率100%。
进入500强给了沈一个新的参照系。“我们现在的排名是444位,营业收入与排名第一的壳牌相比,只有他们的1/22。国际同行安赛乐—米塔尔、新日铁也把我们抛得很远。即使是国内的宝钢,排名在220位,营业收入也比我们多147亿美元。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刚刚进入这个门槛,随时都有被挤出的可能。”
沈对自己与宝钢的差距洞若观烛,他扳着手指算,沙钢的产业链不如宝钢完整,板材生产能力差距大,钢铁衍生品产业也不如宝钢,财务成本比宝钢高。另外,资源控制能力不如宝钢。目前沙钢拥有10亿吨矿山资源储备量,3-5年内铁矿石自供能力或许可达到40%-50%。而宝钢从1980年代开始就利用国际铁矿,比沙钢整整早动手近20年,其资源供应稳定性是沈文荣力图接近的目标。
市场回暖比沈文荣预料的要早一点,到今年7月份,沙钢已连续六个月盈利。“实际也是刚刚开始,只要后面没有大起大落,今年就算站住了。”他判断。
接近沈的人透露,沙钢虽在2005年就制定了进入世界500强的目标,但没有具体时间表。沈内心的想法,也许更愿意看到在2010年或者2011年,形势企稳后登上排行榜。
“再过10年,沙钢要进入500强的前300名。”沈提高声音说,然后又放缓下来,“10年后沙钢出了问题是别人的责任,10年内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