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荣
夜晚的张家港下起了雨,于是这座名叫锦丰的小镇就被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朦胧水汽之中。街道上灯火黯然,晚上九点钟左右,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和大多数中国的小镇不太一样,它的马路铺设的宽大整齐,两旁分布着超市、饭馆和宾馆。一家显然是新建的宾馆炫耀般地点亮华灯,在夜色中引人瞩目。
它是长江边的一个小港,位于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上。长江行至此处,河面宽阔、水势平缓,水深到足以停泊大吨位的海轮。当然,这种地理位置的优势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在下游沿着长江的几个城市,几乎都拥有这种港口优势。于是也就并不奇怪,顺着长江,分布着数家中国产能最大的钢铁公司:上海的宝钢集团、张家港的沙钢和永钢,以及已夭折的铁本。
这片地区也是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位于锦丰镇不远处的南丰镇,盘踞着钢铁巨头永联钢铁。它的掌门人吴栋材是一个性格倔强、个性十足但又不落潮流之后的老先生(他能变戏法般地从抽屉中掏出几部新款式的手机,挨个评说它们的缺点),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来成为家乡永联村的党委书记,再后来,他将这个村办工厂发展成中国最大的民营钢铁公司之一,而他自己也成为一名钢铁大亨。距离张家港 135公里的小城江阴,则拥有超过 20家上市公司。这个城市中传奇般的巨头包括已经成为符号人物的吴仁宝。吴仁宝领导下的华西村被塑造成中国农村的典范,富裕而充满集体主义精神。另一家公司江苏阳光,由于它的纺织业务对羊毛需求量如此之大,以至于能够影响澳大利亚羊毛的进出口价格,如今这家公司也进入了光伏产业,它的创始人和董事长陆克平很少抛头露面,但当他愿意说话时,却相当直言不讳。
但是,同锦丰镇的巨人沙钢相比,所有这些当代传奇都会有些逊色。陆克平以他一贯的直言风格说,在江阴,几家上市公司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沙钢大,因此,“我们有什么可自大的?”
我在时正是盛夏。在白日,有十余名记者拜访了这座小镇,观看沙钢的“加冕仪式” ——2009年的 7月 8日,《财富》杂志公布了最新的世界 500家最大公司排名,锦丰镇的沙钢集团名列第 444位,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大陆民营企业,其余入选的中国大陆公司,无一例外都是大型国有企业。请求采访和参观的电话让沙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应接不暇。于是,当沙钢的董事长沈文荣从国外回来后,在张家港市政府的要求和帮助下,沙钢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发布会,来满足新闻记者的好奇心。
发布会在早上举行。在沙钢的办公大楼内,沈文荣用苏南口音的普通话发表了一番演讲,快速地回答了记者们的提问。然后,在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记者们搭乘着张家港市政府的一辆巴士返回市区的酒店。而我则返回沙钢的办公大楼,在空荡荡的大厅内等待着与沈文荣见面。
之前到过他办公室的人都惊讶于那地方的简陋,现在他是换了一个更气派一些的办公室,可是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未改变。他不会开车,随身也不带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每天要工作多长时间。在早年间,每天早上六点半,他就会站在自己的工厂门口,跟每个进入工厂的工人打招呼,当面向每个干部布置工作。尽管他现在已经不再这么做,但是他可能仍然是沙钢最勤奋的人。他的秘书说,“从我的工作时间就能看出沈总一天大概要工作多久”。每天早上 6点钟左右,他的秘书就会开车到沈文荣家楼下接他,然后他要在 6点半就到达办公室。有时候,晚上 11点多他们才能一起离开办公室。
不断有人到沈文荣的办公室来找他。“一个普通工人要想见到沈文荣也很简单,只要每天早上到他的办公室门外等,肯定就能见到他……排队的人里有厂里的干部,也有普通工人找他要诉苦。排到了就说几分钟话,迅速把问题解决。”沙钢的一位工作人员说。英国《金融时报》的记者正是通过排队的方法采访到沈文荣的——“透过一道玻璃隔墙,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坐在办公桌边,仔细看文件。几个职员手里拿着文件,在一旁排成一队。每人到他跟前,这个大个子就抓起文件,仔细研究一会,用低沉的喉音发指示。这一定是沈文荣。我走过去,排上了队……我等了几个月的人几乎就在咫尺之遥,我是不会被打发走的。”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重复,他对他的工人们说,你们想要见我,那我就在这里。他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处理他们的纠纷,倾听他们的烦恼,尽量满足他们的请求,并且安慰他们。
这栋被命名为“科技楼”的办公楼高 85.99米——同进入 500强相比,沈文荣更为迷恋的是持久之道,似乎因此他对“ 9”也有了特殊情感,沙钢在汶川大地震之后捐出的第一笔款项总额是 8136万元, 8加 1是“ 9”, 3加6也是“ 9”——在前楼的顶端是一个镀金的金葫芦,由沈文荣自己出的设计想法,“科技楼”这三个字也由沈文荣题写,字体清隽,不见霸气。在他办公室所在的 9楼,从任何一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沈文荣钢铁王国的一角,初次来访的客人,基本不可能不被他所看到的情景撼动。
他拥有的是一家总资产 1100亿元的公司,小镇也随着钢铁公司的发展而兴旺,相对于沙钢和锦丰镇的变化,沈文荣本人的变化则看似微不足道
他庞大的钢铁帝国位于长江之畔,即使仅仅开车走马观花地绕一圈,也需要两个小时。其间交错着水道和铁路。纵横在钢铁厂空中的繁复的管道中流淌着水、煤气和水蒸汽。身在其中,钢铁的魅力无人能够抗拒。仅仅是看到高大、宏阔的车间里,火苗色泽的钢铁在一道流水线上快速移动,就让人心醉。人在其间是渺小的,穿着暗红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的工人站在一排排的机器之间操作,像祭司站在威风凛凛的天神之前。
曾经试图走重型化之路的民营企业,大多数都在过去十年内饱经风霜,甚至无奈折戟。其中最著名者,当数距离张家港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常州钢铁公司铁本。戴国芳的命运直到今天还会牵动中国人的神经。可是沙钢和沈文荣却没有因为重型化而陷入困境,他们本身就一直是中国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之一,他们不断获得胜利的标志,先是成为苏南地区企业的旗舰,随后是整个中国民营钢铁企业的龙头,现在它已经是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也是全世界最大 500家公司之一;它已经是一头巨兽,它要考虑的更多,而已不再是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
对于外界来说,沈文荣低调而神秘。已经年过 60,仍然操着一口难懂的苏南话,他是当今中国最大也最重要的商人之一,但却也是最让人陌生的商人。他中专毕业之后进入张家港一家轧花厂做钳工。 10年之后, 1975年,这家轧花厂自筹资金 45万元办起了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轧钢厂。 1985年, 38岁的沈文荣成为这家钢铁厂的厂长。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工厂中,沈文荣又用了 25年的时间把它铸造成了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
他也是中共的党员,一度因为公司做大还在政府中拥有了官员头衔——他对我辩解说,他从没有踏入过政府分配给他的办公室,连钥匙都没有。因此,“红顶商人”的责难属于外界的猜测。
经过了 2008年金融危机的洗劫,大部分大陆商人的财富都在缩水。这时没有上市的沈文荣被一家杂志评为中国大陆的首富,他被宣称拥有超过 200亿元人民币的身家。他拥有的是一家总资产 1100亿元的公司,即使 2008年钢铁业形势如此不济,沙钢仍然有 1452亿元的销售收入。
小镇也随着钢铁公司的发展而兴旺。当这家钢铁公司刚刚起步时,它只是一家不起眼的村办工厂;而这座小镇,现在是钢铁厂和码头的地方,曾经全都是芦苇荡,最大的特产则是棉花。几乎所有的农民都随着沙钢的扩张而成为钢铁工人。五星级酒店和体育场已经建立起来。依赖沙钢生存的钢铁贸易商中,更充斥着一掷千金的豪客。
相对于沙钢和锦丰镇的变化,沈文荣本人的变化则看似微不足道,在他办公室的走道内悬挂着书法作品,其中一幅录的是晚唐名士皮日休的话“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这似乎在说,曾经只属于中国士大夫的节操,如今已改由商人奉为道德准则。沈文荣日常所谈的“道”,其中混杂着“产业报国、待工人如子弟、做生意恪守诚信”等等;而与之相应的,在沙钢四处悬挂的安全标语是:“我不伤害自己,我不伤害他人,我不被他人伤害”,在我看来,这也正是沈文荣应该被重视的独到的商业原则和生存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