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生物是不是进化来的
“我们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虽然号称是千古之谜,但是各个民族的先辈却都认为早就找到了答案,能够一劳永逸地解释世界、生物和人类的起源。这样的解释当然只能以神话的面目出现。几乎所有的人类文化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相信的希伯莱创世神话,乃是犹太祭司参照巴比伦七天创世的神话创作的,只是形形色色的创世神话中普普通通的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它就比其他创世神话更高明、更可靠。只不过由于希伯莱创世神话被基督教继承了下来,之后又随着西方势力的扩张流传开去,才成了强势文化的一部分。 古希腊也有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是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很早就开始抛开创世神话,思考用自然因素来解释生物的由来,其中的某些想法与进化有些相似。阿那克西曼德 (约公元前610-546)写了第一部希腊哲学著作,也是第一部科学著作《论自然》。这本书早已失传,只有一个句子通过他人的引用而流传至今。但是通过其他古希腊哲学家的转述,我们可以大体了解阿氏的自然观和生物观。他认为生命是覆盖大地的潮湿元素被太阳晒干后产生的,第一批动物是一种裹着刺皮的鱼,它们长大后就到更干燥的地方,刺皮脱落,又生活一段时间。由于其他动物能够很快自己寻找食物,而人需要很长时间的哺育,因此第一批人要先生活在鱼的体内,像胎生的鲨鱼那样被养育一段时间,能够保护自己后,再上岸到陆地生活。许多人认为这说明阿氏已有了初步的进化思想,但这是错误的。阿那克西曼德所描述的,不过是在一代之内所发生的像蛹化蝶那样的变态过程,而不是进化。
另一位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约公元前492-432年)也被有些人当成是早期进化论者。恩氏认为,所有物质都是由土、气、火和水这四种基本元素组成的,是力的相互作用带来的物质的变化。力有两种:“爱”和“斗”,如果“爱”大于“斗”,物质就结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物质形态,而如果“斗”大于“爱”,物质就解体变成碎片。他认为所有生物都是从土地上自然生出来的。动物最初生出的是身体的各个部分,没有躯干的头和四肢,没有口或眼的头等等,它们散布四方,在漂浮过程中在“爱”力的作用下随机地结合在一起,出现了各种形状的动物,不能形成完整躯体的就灭亡,能形成完整的躯体的就生存、保留了下来。把这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当成进化论或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是很不恰当的,不同身体部位的结合并不是一个进化过程,躯体的完整与否也不属于对环境的适应。 不幸的是,古希腊对后代影响最大的两个哲学家柏拉图(公元前427-347)和亚里斯多德(公元前384-322)对这种近似进化的思想都不以为然。柏拉图偏离了古希腊唯物主义传统,用超自然的创造代替自然发生,认为宇宙由浑沌变得有序乃是造物主创造的结果,并且造物主为世界制定了一个理性蓝图,因此世界是井井有条、和谐有序的。柏拉图认为造物主创造了宇宙和宇宙中的一切东西,而由于造物主是善的,他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应该尽可能地和他一样完美。而且造物主创造了所有可能的生物形态,这样宇宙才会完美。既然所有可能的生物形态都已被创造出来,当然也就无所谓进化。 柏拉图哲学思想的核心是形式论(也称做理念论),他把世界分成了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两部分,认为在精神世界中存在着“形式”或“理念”,它们是永恒而完善的原型或蓝图;物质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对应着一种形式,是该形式的复制品,是变化的、不完善的。这种形式论实际上是一种本质论,认为事物有一个永恒的、真实的本质。这种思想使得柏拉图特别看重非物质性的“灵魂”,主要对道德哲学感兴趣,而蔑视自然哲学,认为自然哲学是没有价值的低级知识。 亚里斯多德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但是与柏拉图不同的是,亚里斯多德认为物质世界是值得研究的,从中是能够产生有价值的真正知识的。亚里斯多德是古代最伟大的博物学家,描述了500多种动物,并试图对种种生物现象做出归纳、分类和解释。在对生物进行比较、分类时,亚里斯多德认识到可以对不同的生物按从简单到复杂的次序进行排列,构成了一个等级系统。在他看来,自然界存在着从非生物、植物到动物的连续序列,组成了一个从最不完善的事物上升到最完善的事物的线性链条,每个事物都是这个链条中的一环。他把这称为自然界等级。但是亚里斯多德对形式论的信仰却使他没能从生物的连续性中萌发生物进化的思想。形式是永恒不变的,每个物种各有自己的形式,也是永恒不变的,既没有起源,也不会消亡。 随着基督教的崛起,欧洲进入了黑暗的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在西方失传了,在基督教所管辖不到的伊斯兰国家保存了下来。到了12世纪,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被重新引进西方。经院派基督教神学家把亚里斯多德的自然界等级观念与柏拉图的神善论结合起来,发展为“自然界阶梯”或“事物大链条”的观念。在这个体系中,位于最低端的是地狱,最高端的是上帝,代表着完善,中间则是各种各样的生物、人和天使从低等到高等依次排列。这种等级排列是上帝为世界制定的理性蓝图的一部分,它代表着大自然的永恒而和谐的秩序,从神创之日起到现在都是一直如此,没有变化。 这个观念对西方学术界的影响非常深远,一直到17-18世纪,西方学者还在用它来构建生物分类体系,将所有已知的动物和植物分别放进自然界阶梯中恰当的位置,以揭示造物主的计划。但是此时也发现它存在一些问题。在这个链条上,每一物种与其邻近物种应该只有细微的等级差别,因此从最不完善的事物上升到最完善的事物之间,应该存在着无数的中间过渡环节,组成一个不间断的、逐渐递升的连续谱。用特别喜欢连续性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1646-1716)的话来说,“大自然不做跳跃”。但是在生物界,我们却观察到在一个环节与邻近环节之间有显著的差异,处处存在间隙。人们认为将来会有新发现来填补这些间隙。但是莱布尼茨却不如此乐观。为了解释为什么会存在间隙,莱布尼茨认为有许多物种已经灭绝了,还有许多物种则发生了形态变化,那些具有共同的特征的不同物种可能曾经属于同一个物种。莱布尼茨是第一个把事物大链条看成动态的人。 在后来的博物学家中,最热衷构建事物大链条的是瑞士博物学家查尔斯·伯纳特(1720-1793)。他相信如果把所有的物种按照彼此之间的相似程度排列起来,必然能够形成一个从最低等的生物到人的完美的直线链条。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不惜采取非常荒唐的排列法,例如他违背常规,把鱼类放在爬行类之上,这样就可以通过飞鱼而与鸟类联系起来,再通过鸵鸟、蝙蝠而把鸟类和哺乳类联系起来。如果这样的排列代表着神创的蓝图,那么任何变化(例如灭绝和进化)都会破坏了其完美,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因此做为链条上的环节,物种的构造必定是绝对固定而永恒的。 伯纳特相信,上帝是通过制造生物的“种子”来确保物种的稳定性,生物的发育只是种子中已有结构的展开,而种子又是代代相传的,一直可以追溯到神创时该物种最初的种子。但是上帝虽然创造了所有可能的种子,却并不一定要让所有的种子都在同一时期生长,而可以让不同的种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生长,可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不同的链条。事实上,伯纳特后来认为大链条并非静态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最底层的最低等的生物一步一步地迈向更高等的生物,植物在将来也会成为动物,动物将会成为人,而人则会成为天使。 这样,不论是像莱布尼茨这样的哲学家,还是像伯纳特这样的博物学家,都不再把世界看成是已被完善地创造出来、永恒不变的,而是处于走向完善的进程之中。他们在思索事物大链条时,有了“物种进步”的观念。但是这种“进步”观念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进化并不相同。在他们看来,物种的演变只是实现已经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是实现上帝已经制定的蓝图,所以在表面上看来,大链条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而本质上却是永恒不变的。不过,这种动态的观念毕竟与进化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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