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平:平心“投善”



 “心平气和,方有所悟。”48岁的阿段说。这已经成为他投资与慈善哲学的一部分   

  “校友”段永平跟“校友”张磊不相识,却有缘。

  2月28日,中国人民大学举办了一个仪式宣布:段永平与太太刘昕给他们母校中国人民大学捐赠了3000万美元。捐赠消息公开后,段永平收到人民大学某师妹发来的邮件,信里说:很高兴你给人大捐款,“至少”比那个张磊好。

  两个月前,美国耶鲁大学获得史上最大一笔毕业生个人捐赠,规模888万美元,捐款人为高瓴资本管理公司创始人张磊,本科毕业于人民大学。为什么捐耶鲁不捐人大?人们在网络和现实中问,责问张磊。

  几天后在深圳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提及这封邮件,段永平陷坐在沙发里,对我们咧了咧嘴角问,要这么说,我还捐给斯坦福过呢,不是更离谱?那又不是我的母校。“‘至少’(at least)这个词,不知道它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出来的。很荒唐。What do you mean by‘至少’? At least you are better than him even you are not better than me?潜台词是这个啊。”

  段永平给师妹回信说,第一张磊没什么错,人家捐我们应该鼓励。第二,你这个“至少”很“有趣”。“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自己去琢磨吧。”他的念头远比回信里写的多,但懒得陷入争辩。

  “骂张磊那些人,99.9%都是不捐钱的。每个人站的角度不一样,这世上肯定有比你的捐助对象更需要钱的人,但你不一定知道。就像比尔·盖茨几十亿美金地捐到非洲去,难道全美国人民就应该骂他?按那个逻辑,巴菲特更过分了,把他的钱捐给一个比他更有钱的人去支配!这个世界不就乱了吗?”

  段永平的出手,让刚遭遇了张磊捐款风波后的人民大学感觉压力骤减,人大特意安排了计划外的媒体见面会。实际上,段永平跟校方的捐款洽谈从三年多以前就开始。去年11月敲定了3000万美元的具体捐赠数额后,双方接下来商谈了一些使用细则,同时段永平在自己账户内做一些资产与现金的调配,时间恰好走到此时。

  

  我希望成为一个nobody

  段永平太知道国内舆论对有钱人每一笔看上去“出格”的捐赠、花费动辄大呼小叫的那股劲儿了。

  从当年丁磊在印尼海啸后捐1000万元人民币、到前不久陈发树捐股权成立总值80多亿人民币的慈善基金,他眼看着这些国内“同好”均被骂得不无狼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几年前花60多万美元拍下跟巴菲特慈善午餐,也惹一时争议。

  “但无所谓了。跟丁磊他们比起来,我压力相对轻一点,我99%的时间在美国,想骂也找不着我。”

 段永平:平心“投善”
  他承认中国慈善软环境这三四年来的进步,特别是“骂人的人少多了”,但整个慈善系统与制度建设还是有大量缺失环节,同样的善举践行起来仍要比在美国做来得劳心费力。捐款捐物去向不透明,是其中重要一个表征。

  早前段永平在小霸王、步步高的时候,公司为华东水灾等自然灾害捐款,但从来无法获知捐款去向。2008年汶川地震时,段在美国看到国内政府号召捐赠睡袋与帐篷,领事馆承诺免费代运物资回国,就派人在美国四处收购,花50万美元买了三四万个睡袋与帐篷,用货车拉到洛杉矶领事馆,却发现对方在捐赠真实性、运费问题上纠缠不休。最后,段永平自己找了一家美国快递公司把这批物资运回国内,却又在海关停留很久后不知所踪。

  “后来我们追问领事馆这批货到底去哪里了,到今天也没有给我们一个确切的交代。就回了一句话说,‘好像’是去了甘肃。”段说,“去甘肃没去四川我也认同,但要我真的相信这些帐篷和睡袋没有被人卖掉,你得告诉我最后到了谁手上。”

  “我不敢说里面一定有问题,但如果透明度不高,就有了产生问题的土壤。”

  “我还不能埋怨领事馆或者任何机构,因为这是一个系统的责任,我不知道该抱怨谁。”

  “我们的钱一定要去跟踪的,不然我下次不敢捐。”段说,“捐给学校的钱呢,我就感觉好很多,因为知道那个钱去哪了。”

  对他家在美国所在的学区,段永平夫妇也提供了一只配比基金。过了几天,夫妻俩在社区一个公共场合遇到当时的募捐老师,对方向他们做了一个极微小的致谢动作。“他的那个表情让你感觉得到他是在说谢谢,但旁边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不会觉得很夸张。这就是我希望的那种感觉,you are nobody。”他已经先后在斯坦福设立了两个中国留学生基金,两次都只是管事的人请他到教师自助餐厅里吃饭聊聊,奉上一张小小的答谢卡。“够啦。”段说。

  在中国难以享受到这种自在。相比浙大、人大安排的捐赠仪式,给父母的工作单位南昌工程大学捐赠图书馆时的捐赠仪式更让段永平觉得隆重到了过分的程度:整个仪式变成学校搞好政府关系的手段,长长一个多小时里填满了各式官员的讲话,他作为捐款人好像只是一根牵引官员们出场的引线。铭记教训后,在人大的捐赠仪式前,他特意跟校方说,一切从简,尽快把事情搞定。“你想,你要是给我印一个很贵重的东西,谁花钱?你请我吃山珍海味,谁花钱?对不对。”捐款人段永平说。

  2008年9月,段永平自己在国内民政部下注册了心平公益基金,用来支持国内穷困地区儿童图书室的建设。“心平”二字出自他跟他太太刘昕两人名字的谐音,目前被用作段氏夫妇在国内做慈善的主要品牌。这个基金坚持高度透明化的运作,把大到单笔捐赠款项、小到诸如“惠普P1007财务用打印机1台:980元”的细节都一一刊登在网站上。“我们不是一个公募机构,但我们从最早就是这样做的。等过了五年十年,你也还可以查到它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这是我们一个最基本的想法:让它高度透明。”2009年全年,心平公益基金做了3笔大额捐赠,并通过17家公益合作伙伴捐助了67间校园、乡村和社区的各类图书室,总开销接近1900万元,管理费占总支出金额的比例低至3.08%。

  但段永平声称不想把他个人的这些努力跟推动改善国内慈善环境这么宏大的主题扯上边。“我一直是个事业心不太强的人,就是觉得,(慈善是)到了这个阶段该做的一件事,是早晚都是要做的。不然类似王永庆、龚如心这样,因为没做(慈善)反而给家人带来困扰,还要打官司撕破脸皮,多不好。我有条件就早一点安排。我们也没有野心说要把慈善做多大。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我们没有任何追求。”

  “心平气和,方有所悟。”48岁的阿段说。

  处江湖之远,段永平确有心平气和的资质。自2002年淡出步步高迁居美国后,除了家庭,他的生活主线已经简化成“投资”、“慈善”四字。

  2009年段永平做的通用电气(GE)抄底称得上辉煌一役,有媒体估算,单这一笔他的账面盈利就超过1亿美元。“做投资我会赚到钱,但又不需要这些钱,那么我怎么办?我总是要处理掉,所以把它捐出去就是一个很好的处理办法,仅此而已,没有别的。”

  信手拈起,随手放下。要不是他提起税制,提起王永庆、龚如心的遗产之争,你简直要怀疑他是一个佛。

  如果是,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佛。

  

  “精明佛”

  2009年11月10日,段永平回到人民大学,与校长纪宝成面对面坐下,开始谈捐款具体金额。段回忆说,“刚坐下来还没三句话,我问他,纪校长,你希望我捐多少?”纪宝成一愣,忍不住乐了,回答说,你好像好直接哦。接下来的对话就利落得多了。纪宝成说,我也平常心,你给浙大捐了3000万,给我们也捐3000万吧。段永平说,那好,就这么定了。

  但别相信阿段真的这么随性。他用在设计捐款配比上的精明、追踪捐赠钱物取向上的执着、评价慈善事业本身时的冷静,都体现了其一以贯之的企业家素养和投资客的研判技能。

  慈善并不比做企业和投资省心,阿段精神奕奕,但头发已有些花白。“捐款其实是很花精力的事,它比做企业要难。花钱比赚钱难。你要是站在有钱人那个位置上,你就明白了:赚钱是在你自己熟悉的领域,可以非常聚焦地去做事;花钱呢,你要面对不同的新问题。”

  就拿人大这笔捐款来说,看似轻描淡写的拍板之外,这笔捐助如何落实被严格而周密地限定。从2007年人大70周年校庆至今,“这几年主要谈做什么,钱拿来怎么用。”段说,“我们捐给学校,校长不是我雇的,我又不能因为他花钱花得不好就fire掉他,那我只能,第一相信他,第二给他限定花钱的范围。”

  2006年9月,段永平就曾联手丁磊给浙大捐过4000万美元。而在随后几年里,双方都深切感到花钱不易。“浙大一开始我们就一次性给了2000多万,但其中就有一大笔钱花不出去,大家看着这笔钱着急。”

  浙大那笔捐款让段永平对国内高校的捐款用途模式有了概念。对人大,他提议说,捐赠的钱由他根据具体用途一笔一笔投进来。“等于是你不用端着锅吃饭,你端着碗吃,吃完了锅里还有,我再给你添。我觉得这样可能方便一点。”双方同意签一个框架合同,段永平先把眼下已经敲定具体用途的1000多万美元调过来。

  基于浙大经验,在设计人大的基金结构时,除了资助贫困生,段永平把留学需求也纳入了贷学金范围。他决定,把1000万美元的贷学金分设成自立贷学金和留学贷学金两项,每年优先发放自立贷学金,剩余款项用来支持学生出国留学,还款期限都是毕业后10年内。

  “我这个(贷学金)虽然不是商业行为,但本身是按商业行为来做。”心平贷学金向贷款人计复利,段说,这是希望让学生意识到他们是在借钱,“我觉得可以教会学生一点点东西。”

  “美国人可以在美国贷款,中国人可以在中国贷款,中间这一群中国留学生向谁借?没有。有了贷学金,你可以向这个借。而且我们就一个要求,毕业后十年之内把钱还给基金。你要不还我们就给你登到网上。完全用是你的信誉来控制你。”对这项贷学金的运作前景,段永平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我现在是没有底的,这个要过10年才知道。” 

  与丁磊各投1000万美元在浙大设立配比基金,段永平的灵感取自斯坦福。段本人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设立的两个中国留学生基金,得到了HP和杨致远在斯坦福设立的等额配比基金总计600万美元的等额投入。这次,这个思路再次被他引进人大,并设计得更为周详:涉及师生人才培养的项目,段的配比基金提供1配1的比例;基建项目,则把配置比例降为2配1;无法作价的实物捐助不参加配置;有明确商业目的的捐赠不参加配置。

  授人以渔的理念是他在慈善上重人才培养、轻基建实物的原因,他的心平公益基金也是关注儿童的精神成长。“我对扶贫的概念中某部分一直不是特别赞成。中国人说救急不救穷,你救急是可以的,但一个人穷就要一直给他钱?教育,某种意义上就是救急的概念,我教你怎样赚钱。”

  

  投与善

  段永平在国内慈善资金的调配上做得很随意,有的直接来自他在美国的Enlight家庭慈善基金,有的来自心平公益基金,有的由他个人直接注入。但在不该随意的地方—比如对慈善项目的方向管控—他这样说:“原则定下来以后就是跟着原则走。(基金)最重要的是,一开始你设计好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细节的瑕疵是可以改善的。就像产品的质量一开始要靠设计好,不是靠后期检查,等到检查时候发现有问题那就来不及了。”

  他把心平公益基金的“5年战略”设定为关注国内的公益图书室项目。战术是,给国内现有的多背一公斤、立人乡村图书馆等成熟的公益机构捐款,借他们的操作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这相当于把心平公益基金当作一家慈善VC来打理。“已经很多人在做,那我们还不如去找这些理念跟我们相近、做得更好的人,去支持他们。这样更效率更省钱,管理上也变得容易得多。但跟真正的VC不同的是,我们未来不是要把钱拿回来,我们的回报是,这些公益机构把他们说的这些事做到了。”段说,心平公益基金设立起来后,他找来原来步步高的同事、后在网易工作过的朋友伍松负责基金会运营,整个组织只需要两三个人。

  对段永平的朋友们来说,他在慈善上的作为跟他在投资上一样有吸引力,“慈善VC”心平基金甚至吸引了一些新的“LP”慕名而来。心平公益基金公布的2009年两笔大额捐款分别来自名为“大道无形”(1980万元)和“网络新浪潮”(220万元)的匿名个人,段永平承认,这两人(段拒绝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确实是冲着他的名声而来,但这跟心平基金的高度透明、运作有效也不无关系,“如果我们一年捐了200万花了500万,人家肯定不会往里放钱。”

  最主要的慈善资金来源仍是来自段永平自己。捐给人大的3000万美元的一部分是他本人的投资所得,另一部分是他受托打理的账户中的部分盈余。

  心平气和,也成为他投资之道的一部分。“投资只是觉得好玩。”他说,与每个财务自由男的口吻如出一辙:“这也是一种悲哀了,对我来讲已经没有什么动力要去赚多少钱。生活已经足够了。这种时候呢,你赚钱完全是因为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甚至,帮朋友打理的账户也在慢慢缩减,不再接收新的钱。

  “买你懂的东西,在你懂的东西便宜的时候去买。”像他仰慕的巴菲特一样,段永平对来向他讨教投资理念的人们常年重复着一些简单的教条,“巴菲特几十年投资过程都摆在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你不相信他,你没有理由相信我。如果你相信他,你没必要听我说。”

  2009年,他跟随巴菲特买进了自己没有研究的富国银行。“金融危机垮下去的时候确实遍地是黄金,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地雷哪个是黄金。反正他也看过了,反正他也懂这个行当。”同样是便宜,AIG从四五十块钱跌到5块钱,段永平也毫不动心。“为什么?巴菲特对保险业这么懂,他不买,我就不买。”

  有的时候,他看起来比导师更犀利。2009年3月——在巴菲特买入通用电气(GE)价值30亿美元永久性优先股的6个月后,段永平出手抄底GE,他最低拿到过6.2美元的谷底价,均价大概八九美元,远低于巴菲特交易中获得的22.25美元行权价。

  但他依旧对巴菲特推崇备至:对GE、对高盛的投资决策都在短短时间内决定,背后却凝集着巴氏几十年的功底。“虽然这个眼前看起来我赚得比他多,但到今天,如果你拿他那个deal跟我这个换,我都愿意换。……这种优先股的转换条件,不是到很特殊的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公开卖的。”在巴菲特的交易中,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认购的30亿美元优先股每年可获得10%的股息,如果GE股价不合适,还可选择不换股。在去年与赵丹阳一块跟巴菲特午餐时,段永平甚至半开玩笑地问过巴菲特,这种交易,我们怎么能做得到?巴氏闻言只笑笑,把话题引开。

  除了GE,目前他仓位最重的股票是Yahoo。这是出于看好Yahoo持有40%股权的阿里巴巴集团。在金融危机之前的2007年,段永平就开始出手建仓。2009年初,卡罗尔·巴茨接替杨致远成为Yahoo的CEO后,段开始大幅买入。“杨致远经营Yahoo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缺陷,他是最早的互联网鼻祖之一,他背了很多包袱去不掉。新上任的这个巴茨呢,她没有包袱,所以她把我最大的担心去掉了。不然你虽然有个很好的资产(阿里巴巴),但你有另外一个地方可能会把钱亏掉的。”

  这几年,段永平最遗憾的错过是腾讯。他曾在腾讯还不到8港元时去拜访过马化腾,却在等待回调的侥幸心理中放跑了这只企鹅。30港元、50港元,到现在的150港元。他相信,QQ平台培养的用户会产生惊人持久的消费力。“我没有买,我从头到尾就没有买过腾讯。你说我6块钱买它的话到现在多少倍了,20多倍啊。”说这话时,段股神终于露出一丁点普通投资者的懊恼。也因此,他称投资完全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比做实业容易、省心。除了错过腾讯,他这几年还有过其他重大投资失误,一笔投资亏掉几千万美金,反思起来,“还是对这家公司的价值或者说管理层了解不够。”

  但只过了一瞬,他脸上凝重的神色又消失,变回那个闲散的加州投资客,什么都置身事外,无可无不可。只有谈起他的太太与儿女,他口中才是满当当的陶醉与骄傲。就算OPPO,这家在他指点下,由步步高创办的消费电子品牌,现在成为美国市场上最受专业媒体与消费者推崇的蓝光DVD机品牌,那又如何?他摁掉响起OPPO经典广告乐的手机,说:“10年前设计时就是为了做国际品牌,现在我们有基础了,再过十年,可能我们会有一定的影响力。很难讲。再过十年也可能已经垮了。”语气随便得像谈及任意一只还没决定落注的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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