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住久了,你会发现日本文化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她既小心翼翼地保持岛内的古老传统,又睁大眼睛注视岛外所发生的一切。起源于绳文时代的“注连绳饰”,今天仍然挂在家家户户的门首迎接新春,日本很多的节气祭祀依然带着原始初民朴拙粗犷的气息。而另一方面,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今天的时尚,明天就会在东京的涩谷流行,美国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的畅销书,不少隔几个月就可以在日本各大书店看到其译本。这种“保守”和“骛新”的奇妙混合,体现出岛国文化对“失统”和“落伍”的焦虑,一直在“内顾”和“外视”之间寻找平衡。
日本文化的“内向性”,使其常常以墨守传统来保持个性,因而具有明显的“保守”趋向;而其“外向性”,则使其经常注意周边环境的变化,以“维新”的方式充实传统,因而具有健强的自我调摄更新能力。日本的“老铺”现象,大概可以视为日本文化的一个缩影。 “百年老铺”超过10万家 日本的400余万中小企业,曾经是“日本奇迹”的重要创造者,而且当今依然是日本经济“再生”的重要支撑。这些主要分布于制造、建筑和服务业的中小企业骨干部分,是经营历史超过百年的“老铺”企业。老铺企业作为一国企业的根干,并非日本特有的现象,如《财富》杂志每年统计的“世界500强”企业中,家族企业约占四成,而这些家族企业中,有近三成为“老铺”企业。根据韩国中央银行2008年的统计,世界上41个主要国家中,超过200年历史的“老铺”企业共有5586家,其中日本有3146家,占了56%,居世界第一。其余老牌工业国家,如第二位的德国有837家,第三位的荷兰222家,第四位的法国196家,三国加起来总共才是日本的39%。其它如美国有14家,中国有9家,印度才3家。所以径称日本为“老铺大国”,大概不为“过言”吧? 再来看看日本“老铺”企业的年龄成分,最为古老的大阪建筑企业“金刚组”,创业于公元589年,已经有1421年的历史了。其它如小松市的“善吾樱”旅馆,京都的“虎屋黑川”和菓子店、“田中伊雅”佛具店、“平井常荣堂”药铺、“一和”和菓子店,都有千年以上的经营历史。500年以上的“老铺”企业也有32家,如果统计日本“百年老铺”的话,则超过10万家。根据国际“老铺”协会“艾诺金”(Les Henokiens)的资料,意大利的金银首饰行“托利尼”(Torrini)创建于1369年,是欧洲现存最古老的企业,比“金刚组”足足晚了780年。韩国有句俗话说“店铺不过三代”,果真全国连一家“百年老店”也没有。韩国中央银行对日本“老铺”企业做调查研究的初衷,恐怕就是为了寻找何以韩国就没有“百年老店”吧。中国在漫长的古代社会里,无论改朝换代,抑或承平岁月,儒家的“重农抑商”政策是一贯的国策,不难想象,我们没有多少“老铺”企业。国家内贸部在1990年曾经认定全国1600家企业为“中华老字号”(百年老店),数字让人觉得寒碜。而根据当时可信的调查报告,这1600家“老铺”企业中,有两成“长期亏损,面临倒闭”,七成“勉强维持”,只有一成“稍有效益”,“老铺”在中国的衰落,看来不止是“凄惨”了。
暂时不说“老铺”企业,新兴企业好一些吗?也不见得。笔者曾经读过一篇题为《中国企业离百年老店还有多远?》的文章,称中国新企业的“平均寿命”才“2.9年”!因为作者没有提供据以立论的数据来源,笔者对此数字有点“讶疑”。不过作者倒是援引了澳大利亚一所机构对“企业生命力”所做的统计,据说百家新企业的“5年存活率”只有1/4,然后逐年递减,再过4年,幸存企业中的3/4也被淘汰。这就是说,100家企业,经过9年之后,只剩下6家。这样一算,“2.9年”的“存活率”,大概还是靠得住的。那么,日本的“老铺”企业哪来这么“厉害”的“韧性”呢? “老铺”生存的社会环境 日本成为“老铺”大国的主要原因,可以从企业生存的社会环境以及企业本身的素质构成两方面来探讨。首先,日本在6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引进隋唐“律令”、成为统一集权国家以来,历经奈良、平安、镰仓、室町时代,岛内既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没有大规模的军阀混战,而且民族构成比较单纯,没有大陆国家“五方杂处”、异族之间为争夺生存资源而起的频繁战争,加上四面环海,天然屏障,几乎不曾有过外族入侵,因此社会相对稳定,为手工业和商业的持续发展,提供了相对安定的社会条件。 在国策方面,从飞鸟时代起,尤其是在日本全面接受隋唐制度之后,儒家的“农本主义”成为历代的基本国策,但“重商主义”也一直构成国家经济基轴的另一侧。尤其到了镰仓时代开始的中世纪,“重商主义”渐次抬头,“商工业”和海边贸易受到重视,经商的僧人、手工艺职人、海民等“非农业民”,成为社会的活跃阶层。即便在“战国时代”,战火延及的范围也相当有限,而且各大名将军,努力发展本地产业,以资军备,给予手工业者和商人相对宽松的发展机会。 而在欧洲,近代“重商主义”兴起之前,手工艺者地位卑下,不受社会重视。英国贵族以及“上流阶级”,至今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子弟在大学选择工科,大概就是这种遗风的反映吧。在中国和韩国的古代,由于儒学区分“劳力”和“劳心”两类人等,“劳力”如手工艺者,是“小人”的职业,“君子不为”,很少富家愿意送子弟去学“手艺”的。而且一旦以“手艺”致富,多让子弟改弦更张,另谋仕道,以求“出息”,不是出于不得已,鲜少愿意以“手艺”传代,让弟子赓续其业的。 司马辽太郎在其文化随笔《日本的原型》(1993)中提到,世界上很少有像日本这样尊重手工艺职人的文化,确实不为虚言。日本的职人,尤其当他们的技艺臻于“达人”和“名人”的境界时,从古以来,备受社会敬重。当今日本很多被国家封为“国宝”者,就是手工艺职人。民众还以“常连客”(回头客)的形式,对他们爱用的工艺和服务表示支持。笔者在庆应大学留学时,差不多每周课后,指导教授都会领着诸生,去同一家饭馆用餐。记得这家饭馆叫做“山田屋”,餐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和庆应有关的旌旗、照片和纪念品,大概从福泽谕吉的“义塾”时代就开始了这种主客交往,恐怕已有一个多世纪了吧。顾客的忠诚,无疑是“老铺”存续的重要因素。 “老铺”企业的素质构成 再来看“老铺”企业的素质构成。首先,“老铺”企业拥有独特的技术,而且经过世代磨砺,与时俱进,精益求精,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为社会所亟需。如300年老铺“福田金属箔粉”,生产手机等的配线基板所需的电解铜箔,和另一家日本同行一起,提供世界总份额九成的供应。百年老铺“田中贵金属工业”,生产手机振动器的细金丝,细到只有一根头发的1/8,可以把一克纯金拉成3000米0.05毫米粗的金丝线。世界极细金丝线份额的泰半,由其提供。 其次,大部分成功经营的老铺,都以地元乡梓为中心,提供产品和服务。其字号招牌,经过长年的锻锤,信用深入顾客心坎,老铺和用户之间结成的信赖关系,形成一种“共生共荣”的社区环境。老铺以盈余的部分,还原于乡梓的福利,而在遭逢意外蹉跎时,常常会得到顾客的扶持。老铺和顾客之间的铁打同盟,使同社区潜在竞争者的空间大大压缩,因而让老铺注重产品和服务的质量,得以最大限度持续获取和巩固顾客的忠诚。这种老铺和顾客之间的良性循环,让老铺立于不败之地。日本每年都有很多企业倒闭,但其中鲜少老铺。 再次,日本很多老铺企业都秉持“保守”理念,如常见有以下两条“社训”:其一为“辨分”,即明辨“本分”;其二为“守分”,即不逾“本分”。为此甚至还有老铺以社训明白告诫承业的子孙:“不要扩大规模”,警惕“盛极而衰”的扩张。而且大半老铺不改其创始初业,较少会随意跨出本业,去寻求新的发展。这种不追求暴利,不盲目扩张,并将质量、服务和信誉置于赢利之上的经营理念,是老铺长寿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当然,老铺企业长寿离不开“职人精神”。职人并不是普通的从业员,而是传统技艺的承传者。职人从上代承受技艺,一生以“一筋”的专注态度从事其业,完善技艺,然后传薪给下一代职人。老铺由职人支撑,因而“职人精神”是老铺长存的关键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既然是个“老铺”大国,那么同时也就可以说是一个“职人”国家了。 (作者为大阪常磐会学园大学教授,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