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陶社在景德镇的负责人是来自香港的邱慧兰女士。她说,香港人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承担桥梁的作用,陶社开在这里也有这样一层意义。以前,年轻人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是书本,在民间看到的是传统,而我们带来的是交融。“我们希望年轻人在这里打开一扇望世界的窗户,告诉大家陶瓷有很多种做法,做好陶瓷艺术需要的是真实的情感和发自内心的灵动的创意。”
记者问:“如何处理和传统产区的关系?邱女士很谦虚:景德镇是一台大机器,我们只是这上面的一小部分。乐天陶社接受过景德镇匠人无数的帮助,我们也向他们学习技术。现在年轻人做的东西确实有很多不成熟,其工艺水准和艺术价值也许无法和不少传统的瓷器相比。但是年轻人还有时间,要给他们成长的空间和尝试的可能。尽量多地给予年轻人多种可能性,让年轻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去做,乐天陶社特别愿意这样做。” 高岭土究竟能让人们多少美梦成真?这种可能性能走多远?也许人们的想象力就是全部的答案。 记者在走出雕塑瓷厂时遇到了一对父子。6岁男孩问父亲,“你会用树叶做宝剑吗?”父亲摇头。孩子没吱声。 记者问,有没有教小孩学做陶瓷?父亲摇头说,我们全家祖辈都做这个,它需要你全部的耐心和专注,并时时刻刻谨小慎微,特累。我希望孩子将来能更自由。 谈话间,孩子打开铅笔盒,拿出用树叶做的酷似宝剑的手工,小巧精致。 记者问:“你怎么会想到用树叶做宝剑?” 孩子回答:“老师说可以用天然的环保材料做手工。” 景德镇需要的是胸怀 1999年,前美协副主席、著名美术批评家贾方舟到景德镇之后写了一篇文章,在景德镇的尚古之风中,他欣喜地看到了白明的作品在景德镇的位置。“市场上几乎所有的青花作品都在仿造白明”。这时,贾方舟先生意识到白明在景德镇的影响。 白明目前是清华美院的教师。每年3月都会带学生去景德镇做创作,至今已有20年。如果仅仅用头衔来介绍白明与陶艺的关系,其实难以全面反映他和陶瓷的紧密联系。 应该说,他是一位勤奋的陶艺专家和学者,以一个学者的思路作了扎实的田野调查,积累了大量的图片资料,走访和勘察景德镇每一道陶瓷制作的工艺程序,并对中国陶瓷现当代问题进行了独立的思考和研究。他的视角还伸向国外,编辑出版了《世界陶艺概览》和《世界陶艺家工作室》,在陶艺界的艺术实践中,他与西方同行的交流深入而广泛。 他还是一位视野开阔跨越多个艺术门类的艺术家,创作的领域涵盖油画、水墨、建筑和陶瓷,其作品被世界多家博物馆收藏。国内艺评家行问教授评价他的陶瓷作品“有一种久违了的雅致沉静和诗意的中国精神”。罗一平教授说,白明的陶艺由两大部分构成,部分是从传统文化而来的青花瓷及容器性陶瓷,另一部分是颇具前卫观念的抽象造型和抽象肌理语言的陶瓷,这两者不论哪个方面,都由一个共同点将其串合在一起,这就是他特有的文化理念,文化性构成了他作品的内核。 对白明的专访成为一个不可逾越的选择。记者在新厂三蕾化工厂一间改制后的厂房中找到了白明。 《文化纵横》:我到景德镇是想买点东西回去的,结果没有买到什么特别的,感觉仿古的东西太多。倒是在雕塑瓷厂买了两个外国人做的杯子,老艺人端在手里看了看说,这在景德镇就是次品。说实在的,那两个杯子确实说不上漂亮,倒像是孩子信手拈来玩耍的一块泥巴。 白明:很有可能会是这样,在很多产区人的眼中,只有符合他们的标准和习惯的东西才是好的。《文化纵横》:这种标准和习惯是怎么形成的?我个人也并不完全排斥景德镇现有的那些精巧雅致的作品,只是觉得它们没有什么创意,并没有打动我。这些新的不同的东西,其价值似乎也仅仅在于和以往不同。
白明:现当代中国的陶瓷确实需要从多个角度去观察。如果从偏于学术的角度讲,从有现代意向的风格谈起,当代艺术家创造有极强的个人审美观念在里面,与传统的样式和理念完全不同。艺术创作在全世界都公认这个价值。但从中国的实际来看,我们的陶瓷创作实际上可以宽泛到不仅包括艺术家,还包括工艺美术家和匠人。实际上,中国特有的“产区”现象使中国陶瓷创作的主体以工艺美术家和匠人为主。 作为艺术家,我是用作品说话,而作品就是每个人的审美观。比如有人喜欢诗歌,有人喜欢小说,也有人喜欢流水账,因为它真实。但是艺术需要一种转换,在这个过程中,境界高低一目了然。在艺术的转换过程中,我们需要思考,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什么。很多艺人并不具备思考这个问题的能力。事实上,他们的投入并不比我们少,但他们传承的审美比较单一。在景德镇,艺人们的技术确实不错,外人没有经历长期的磨炼难以达到,但必须认识到技术经过长期的磨练是可以达到的。这种高超技术带来的作品的登峰造极使他们长期沉浸在一种技术和纹饰里,大大固化了自身的审美,艺术想象力的空间会越来越小。长期下来,就会形成一种父母守护孩子一样的单一情感。一旦有外人介入,对他们的艺术创作能力提出挑战和质疑,他们从情感上就难以接受。当然也有人天生就不喜欢新的东西。他们从小跟着师傅、跟着传统走到现在,但他们恰恰忽略了传统的真正意义。 《文化纵横》:我注意到您有过关于中国陶瓷生成“产区”现象的描述。您认为是当前的这种产区的生产方式阻碍了陶瓷艺术的创造和发展。但我奇怪,在中国历史上曾经出过那么多精美绝伦的作品,即便在今天看来都很有生命力。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也都出自产区。为什么传统社会的产区没有阻碍创造力的表达,而现在产区所特有的顽固会阻碍中国陶瓷艺术的发展? 白明:从传统上来说,艺人和文人的交叉促成了陶瓷艺术的进步和发展,有的时候是文人提出要求工匠去完善,有的时候是艺人工匠在制作的过程中按照需求做各种改进。总的来说,是各个时代的文人和工匠共同创造了中国陶瓷艺术的辉煌。自解放以后,我们的创造方式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类型,不仅和传统比不一样,和当代世界其他国家相比也不一样。1949年以后,陶瓷的制作和生产归到轻工部管辖,轻工系统的性质要求生产大众化,主要是做产品,工艺美术大师也是轻工部在评,因此中国的陶瓷出现了独特的进程。这决定了中国的陶瓷一定是工艺化的,讲求的是相像和精细,但创造性的艺术水准未必高。1980年代,中国的大学成为陶瓷新的设计语言的场所,原来的中央工艺美院、景德镇陶瓷学院、浙江中国美院、 广州美院等大学开办了和陶瓷设计相关的专业,在毕业生的引导上,不再要求每个人都做产品,而是做个人化创作和设计。目前,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在各方艺术家的努力下缓慢的发展。 《文化纵横》:走进景德镇就一直被“传统”二字所迷惑。我在采访常沙娜先生时,她说,中国现代陶瓷的衰落与对传统了解太少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在景德镇一片传统盛况。不论是对于艺术家还是普通人,我们该在哪个层面上理解传统的意义? 白明:我们永远都无法割裂传统文化来看待现代,不了解过去就无法理解现在。从历史上看,中国古代的陶瓷非常具有创意。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出现了大量抽象语言,这说明,当时的智慧已经很高,可以形成转化。同时期的玛雅文化希腊文化的彩陶上虽然也有抽象语言,但不像中国的那么多。当西方人在进行接近逼真的临摹时,中国人已经可以抽离美的概念进行重新的组合。从彩陶走到晚清,每个时代都充满了鲜明的特点,这说明每个时代中国的艺人不断地在创新,各个时期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审美。但今天的瓷器,它的风格在哪里?90%的专家和学者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大家都在模仿。 《文化纵横》:为什么这种创新的精神不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选择? 白明: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事实上我们不能脱离历史和时间来对这个问题作出简单的回答。回顾中国陶瓷艺术历史,你会发现几百年也就是那几样东西可以拿得出手,并不是说创新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见到效果。我们不可能割断时间的持续,以回顾性的方式去简单地抽取。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个时代一定有代表他那个时代的独特审美。因此,我们今天也需要以开阔的心胸和眼界来面对艺术的发展。为什么景德镇在宋代的时候能够异军突起成为取代北方产区的重镇?就是因为景德镇有宽阔的胸怀接纳了北方很多艺人的创造。今天景德镇如何改变不需要做更多的举例,事实上,产区特点所造就的工艺瓷器也并不是没有消费群体,而中国庞大的消费群体可以使他们在不做改变的情况下继续生存。 我的感觉是,如果中国的陶瓷向前发展,一定是在这个领域有人站出来创造出一些更新的东西,拿这些新东西再去影响一些年轻人,当这些年轻人逐渐成熟起来成为主要的生力军的时候,带动更多的人从而成就这个城市的新文化。《文化纵横》:事实上,这几天我在景德镇有一个感受。如果我们主观地把产区工匠和年轻的创造者分为两个群体,那他们彼此之间的互动和融合非常少。我在雕塑瓷厂也买了一点年轻人创作的东西,但并不心仪。说实话,有很多传统匠人制作的东西现在看来也非常精美。我心里很矛盾。 白明:20年来,这种感受我听到的太多了,而且观点惊人的相似。这个话题又包含了一个巨大的话题:审美是有标准的,不是没标准。但是要看站在哪个角度。如果你和一个只会客观表述的人谈论诗歌,那他听不懂,他理解不了诗歌自身所具有的那种孤独、缥缈等很多很多种情绪。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朴实停留在工艺。你刚才说外来的艺术家很少与产区艺人沟通,这就对了,事实上他们很难沟通。我并不是割裂景德镇艺人的关系,我身边有很多身怀绝技的艺人在帮我,但我会有所选择。对于不少景德镇艺人来说,如果你拿一件毕加索的画给他们看,他们会说这是垃圾,但是在世界文化的范畴中它具有极高的价值。 技术是可以通过勤奋去掌握的,但艺术没有那么简单。技术绝不代表艺术。但在中国不断有人把技术凌驾于智慧和创造力之上来评价一件艺术作品,这是错误的。一个人的作品之所以具有意义是因为你的想象力,而且这种想象力与人类文化历史上的传承标准具有一致性,不是猎奇。创新是传承文脉下的创新,随意的乱来简单割断与过去的关系,我认为这不应被当作艺术。但如果有的人的艺术作品审美很东方,但在传统又找不到对应,那这就有趣了。所以,我认为传承的不是样式而是审美。 一个城市的文化发展就是不断地推动这个城市的宽容,这是最大的贡献。比如有人仿我的东西,没有关系。我希望看到这个城市百花齐放。 《文化纵横》:那您觉得现代的年轻人依据什么去创作?事实上他们与中国传统文化脉络割裂的已经很厉害了。 白明:他们有时也很矛盾,每天大量接触的都是西方现代的内容,对我们自身的东西了解得不多。一方面看到传统的东西是那样养人养心养眼,另一方面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又需要更多的表达。但是他们还年轻,需要人生的体验和历练。他们会成长,成长就会修正。轻狂的也许会轻狂下去,但有文化追求的人会关照文化体验去向更为深厚的方向发展。就像写实与写意两种表达方式,很多人看到的是他们朝向两个方向越来越远的背影。但是,如果你把眼光放得更长去看,他们越来越多地彼此靠近。因此,我上陶瓷课的时候经常对我的学生说,爱它,并努力去做。事实上,传统是一直维系,而审美在于未来。 (作者现为中国传媒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