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对中国体制内的情况当然是熟谙的,故而他又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愿意我的作品给某些博物馆,放在库房里烂掉!”
上海美术馆获赠吴冠中的作品,至今还给人一种意外的惊喜与长久的回味。 李磊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彼时的情景,“上海美术馆与吴老先生的渊源是比较早的,2005年我们为他举办了吴冠中艺术回顾展,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大型个展吧。当年他已经86岁高龄了,身体很虚弱。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乐观,他在上海就公开说‘这是我最后的重要展览’。我们上海美术馆是非常用心来做这个展览的,从布展、宣传到研讨活动等,老先生都非常满意,事后我与他保持着一种非常友好的、似类于忘年交的真诚友谊。2008年初,吴老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请你来一下北京。我马上赶到北京,在他家里,老先生拿出一份已经准备好的清单给我看,我当时就愣住了,那是一份开列了66件作品的清单啊!是我根本不敢奢望的一笔巨大财富。它们包括30件油画,36件彩墨画,从创作年代看,几乎涵盖了吴冠中一生各个重要时期的代表作,件件都是辉煌的精品。我感激之余向他表示,这么重要的捐赠,我得请示一下上海市委市府的领导。我还问他有什么愿望?老先生很爽快地说: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李磊回上海后请示了有关方面负责人,市委领导明确指示:接受捐赠,并且一定要做好两方面的工作,一是保存展现好这批艺术精品,二是大力弘扬吴冠中的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 “不久,我们就到了北京,捐赠仪式是在他家里不足6平方米的小客厅举行的,我们请了法律顾问,他的朋友与学生,比如王怀庆和水中天等作为见证人也被请来,北京、上海的媒体也到场了,该走的法律程序都走了一遍。吴冠中一笔一画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这一刻我终身难忘,深刻感受到一个杰出艺术家的博大胸襟和远见卓识。”李磊对《新民周刊》记者说:“吴老先生的家是80年代建造的很普通的商品房,那个单元设计上有问题,谁进去都得头一偏。他家里并不宽畅,80多平方米的样子,你想他要是愿意改善一下住房条件的话,一张画就能搞定了。但老先生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事实上,早在2005年上海美术馆为他办个展时,吴冠中已经向上美送了6件作品(3件油画、3件水墨画)以示感谢。2009年上海美术馆为吴冠中举办了《我负丹青——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展品囊括了他捐给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和香港美术馆及新加坡美术馆的作品,三个展厅全部摆满,社会反响极为强烈。吴冠中觉得策展人江梅工作出色,劳苦功高,又送了上美15幅素描。这样的话,今后要研究吴冠中整个艺术面貌的话,上海美术馆就能提供最权威的文献资料了。 在吴冠中向艺术机构频频捐画的时候,也是中国艺术市场进入尖叫一片的火暴期,在刚刚落槌的今年春拍上,吴冠中的油画《万里长江图》拍出5712万元的天价。有人统计过,吴冠中作品的总成交价已经达到17.8亿。2005年吴冠中来上海时,记者曾经问老先生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不断创下拍卖纪录,吴冠中淡然一笑:“这是拍卖行的事,与我无关。我担忧的是如此高的画价,会使老百姓跟我的作品产生距离。”李磊告诉记者,吴冠中在几次向上美捐画后对他表白过:我一生追求真善美,不追求钱。上海是中西方文化融会贯通的国际化大都市,我的艺术也是中西方艺术融会的结晶,在上海很适合展示我的作品,也应该有最好的观众和研究者。上海美术馆的工作认真负责,作品放在上海我最放心。吴冠中也不止一次对李磊说:我的作品不是遗产,不会留给子孙。我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我希望我的画为广大人民所拥有和欣赏,以后观众要看我的画,可以到各大美术馆去,这是我的愿望。现在,我要把“女儿”一个个嫁出去,替她们找到好的婆家,不好的就不能嫁出去。据说吴冠中在晚年在家检视旧作,看不上眼就立马毁掉,2001年一次就毁了200多幅。
李磊说:“老先生说这话,也显示了一种大艺术家的自信与气度。他的无私奉献,也体现了一种高尚的社会责任感。” 据李磊介绍,上海美术馆曾接受了沈柔坚、吕蒙、张乐平、贺友直等艺术家的作品捐赠,但苦于场馆太小而无法长期展出,但吴冠中的捐赠是辟出展厅长期展出的,接下来他们还准备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吴冠中作品全球巡回展。这是老人逝世前就计划的,现在正在加紧落实。上海美术馆每年获得的用于购买艺术家作品的专项经费只有200万,今年增加到300万,但真要购买作品的话是远远不够的,接受艺术家捐赠是一个最有效的好办法。“但艺术家总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长期展出,而不是放在黑暗的库房里,所以我们希望上海美术馆能够在硬件软件方面都有较大的改善,以适应上海国际大都市对外文化交流,以及民众对文化生活快速增长、提升文明程度的迫切需要。” 收藏我的作品要讲出道理 1996年全国政协八届四次会议上,有一位委员提交了一份关于“建议建立吴冠中美术馆”的提案,提案人与吴冠中相识,事先征求同为政协委员的吴冠中的意见,老先生当即反对。他耿直地说:“我不修那个庙。历史是无情的,等人死了以后所有的权力、地位、名气等光环都没有了,这个时候艺术作品自身的价值才会真正体现出来。” 自80年代后,吴冠中似乎身居庙堂了,但他对“江湖”的事依然很有兴趣。这个“江湖”,既是挣扎在社会最低层的艺术圈,也是全国各地拥戴他的观众。北京798形成后,他就经常跑去看个究竟,了解不吃皇粮靠作品生存的北漂艺人的现状。 2007年3月,吴冠中将他的新作展首展放在798,此举引起了圈内人士的惊诧,以为像吴冠中这样的艺术大家,没必要跟这拨人混在一起。但吴冠中没有那么高傲,他说:“当年我在巴黎学习的时候,觉得画画特别高贵,特别神圣。有一次,我来到蒙马特高地的广场,一看全都是卖画的人。那一刻我很心痛。回到学院,每当看到同学背着画夹画箱出门,就总感觉他们都要到广场上卖画去。那滋味让我很难受。我再没去过那个广场。自此,我的观念改变了,我觉得,艺术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高贵,艺术应该是人民的,大众的。 事实上吴冠中还悄悄去过宋庄。在宋庄,他了解到许多外地画家的生存状况,有的人在努力钻研,有的人在投机。但吴冠中又宽容地认为他们至少是民间的,比学院里的更接近人民,更接近泥土。一位在宋庄的画家对记者表示,吴冠中的话让他们大受鼓舞,过去有人骂过吴冠中,现在认识到是因为阶层不同而造成的误解。 国内最大的吴冠中作品私人收藏家郭庆祥对老人家始终怀有感激之情,他收藏吴冠中的作品始于1995年,那时价格还不高。1999年,吴冠中来到大连,在朋友的引见下,郭庆祥带着自己收藏的三张吴氏作品——《竹舍》、《香山春雪》和《泼墨漓江》来到老人家面前。 吴冠中的画很少散落在民间,精品尤其珍稀,看到郭庆祥手中的3张画后,老人相当惊喜。《香山春雪》是当年他在美国办了个人画展后,送给一位帮助他办展的美国朋友的。那张《泼墨漓江》呢,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吴冠中在香港办回顾展时卖掉的。还有一幅《竹舍》,是吴冠中到日本办展时丢失的,当时有50幅作品送到日本装裱,结果莫名其妙少了一幅。重睹画作,老先生像找到了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子,禁不住热泪盈眶。正是郭庆祥对艺术的鉴赏力和执著精神,感动了老先生,从此与郭庆祥成为了忘年交。 后来在吴冠中的帮助指点下,郭庆祥出境寻找吴冠中作品的各路藏家,东一件西一件地认领回来。通过几年的努力,郭庆祥收藏的吴冠中作品就达到了20幅。 2002年夏天,郭庆祥手持这20幅作品的清单登门拜访吴冠中,再次提出要举办吴冠中作品收藏展。吴冠中说:“收藏我的作品要讲出道理。”接着就考了他几个问题,郭的回答让老人很满意,最终点头答应了。2004年正值中法文化交流年,惠风和畅的6月,在郭庆祥的策划和具体操作下,大连万达集团在法国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文化中心米罗厅举办《情感·创新——吴冠中水墨里程》画展,大获成功,后又在国内多个城市巡展。 现在郭庆祥收藏吴冠中作品有近70件,在民间收藏家中还无人能出其右。 得知吴冠中去世的消息后,老郭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吴冠中对我最大的帮助不是指点我买画,也不是让我到他家里挑选作品,而是跟我谈艺术,一点也不把我当作圈外人。特别是在我为他筹办画展前的一年时间里,每次交谈往往超过两三小时,从美学、艺术史和绘画技法等方面谈开,让我获益良多。由此也了解到他晚年致力于探索融合中西方绘画技巧进行创作的心境与追求。对我提高自身艺术鉴赏力也大有帮助。我最欣赏吴冠中作品中洋溢的爱人民、爱故乡、爱祖国的情怀,他是属于人民,又无愧于历史的艺术家。”郭庆祥早在几年前就有意建造一个吴冠中作品陈列馆,并一直在寻找地方。现在老人仙逝后,他有了紧迫感。“我要造一个至少1000平方米建筑面积的场馆,长期陈列吴冠中的作品,让更多的民众近距离欣赏大师的作品,这也是我搞收藏的终极目标。我不会卖出吴冠中的作品,一幅也不会!” 美术评论家石剑邦对记者说:“旧世界的势利,新世界的狂妄,老吴两边通吃。他凭一身真本事,愣是单打独斗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官方体制下的名誉和地位,他凭实力争来了。鱼龙混杂的艺术江湖他也不甘人后,早早开垦,作品当年从一百、二百地卖上去。他和朋友讲,要舍得把好作品撒出去,把女儿嫁出去,成老姑娘了就没人要了。江湖险恶,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有汗水也有泪水,最后收获的还是丰甜。” 他跟吴冠中很熟,所以还敢这样说:“我总觉得在老吴的王国里,在‘吴冠中品牌’的打造中,他一身兼当了无数角色,画家,作家,宣传,出版,公关,媒体,策展,经纪,八面玲珑。这种智慧和谋略,这种勤奋和毅力,这种对自己名誉的爱惜和维护,在国内的艺术界绝无仅有,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