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访|《中国企业家》记者 张刚 何伊凡
【《中国企业家》杂志】“如果将富士康看做一个人,他选择了一种很累、很苦但很有效率的活法。”对富士康素有关注的心理分析师杜思遥评价说,“他的特质、文化,带有一种焦虑感,代工类企业都有类似性格。” 确实焦虑。尤其是5月27日—所谓“12跳”的次日,记者进入园区时,氛围简直让人压抑到窒息。南大门外,聚拢了上千人:死者家属,媒体记者,网友团,公益人士,老人,妇女,员工;一度,上百媒体记者裹挟着种种人等要冲过几个保安的阻拦进入园区,富士康内部的说法是,“南门几度要陷落”。 园区里,你总能看到表情肃然甚至带点儿恐惧的员工,走着走着顺手一指—没准就是“某某跳”的宿舍。员工关爱中心几乎坐满了人。仅仅10天前,这里还几乎门可罗雀,来咨询心理问题的员工也遮遮掩掩。现在,一个员工说,“大家毫不避讳来这里寻求帮助。” 那天上午,我们与富士康级别最高的“陆干”—董事长特别助理孙玉麟邂逅三次,他总是捧着手机不停地说、说、说,眉头紧簇。平日,孙以谦和示人,当天,难见一丝笑容。 祸不单行。外界纷纷传说,苹果、惠普、戴尔等客户—郭台铭历来重视客户,向富士康施压,称要联合调查富士康。富士康方面则表示,负责客户的负责人并未接到客户类似通知。“做做样子罢了,他们比谁都了解富士康。”一位离职高管透露玄机。 鸿海广为人知的优势,是速度、人才、弹性、品质、成本+附价值,这并非它的独门秘籍,多数优秀的中国制造企业都具备其中一个或几个要素。郭台铭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将所有优势分别发挥到极致,又能令其浑然一体。鸿海因此而登上制造业巅峰,它本身就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其在代工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不但“前无古人”,也堪称“后无来者”。 但这台机器的运转规则眼下不得不有所改变。 “人机合一” 2006年,一位跨国公司的高管手下的总经理被富士康挖角。他愤懑不已,赶往深圳去拜访,想搞清楚:自己的总经理待遇很好,工作压力也不大,为什么要离开? 他在郭的工厂里转了一圈后,震惊了,也彻底服气了。“这是个骨头里能榨出油的企业。管理上不得了,几十万人的工厂,能够随时调动。”他终于明白了总经理为什么跳槽:过去领导三四百人,到富士康领导几万人,还特有成就感,每天报表出来,别人认为没有利润的,在富士康能做出盈利,还不是小数目。“那种感觉,你看了以后没的说,我再也不想再和他们吵架了。” 事实如此。走进富士康的车间,你立刻会理解什么叫“劳动密集型高科技制造企业”。 放眼望去,机器与一排排工人相得益彰。工人们垂首而立,手中活计各不相同。用左手还是右手,先拿哪种工具,都有固定顺序,前后机台完成各自工序的速度,要配合得恰到好处。车间一端悬挂着液晶屏,上面跳跃着两排红色数字:第一排是当天要完成的目标产量,第二排是目前工作进度。辅以看板管理。 生产线最基层管理者是线长,他的职责之一是控制人力成本,每当投产一种新产品时,线长会和工程科学部门一起评估:产品需要哪些岗位,每个岗位多少人,每个人的动作时间如何搭配,测量动作会细化到以秒为单位,然后,根据这个标准,看看哪些工段能够组合,能放一个人的地方绝不放两个。车间另一端,上百位年轻工程师操作着三维图像,数据会传输给设备,指导操作人员对配件进行加工。从四楼到一楼,产品就完成了从设计、原料处理、生产、组装的全部流程。
“如今代工与以前概念大不一样了,做得最彻底的是‘从头到尾’。”李金明介绍说,客户有时只向富士康描述产品需要什么样的外形,要具备哪些功能,面对的目标市场是哪类,价位大概多少。富士康据此设计、开发,然后客户投放到市场,如果卖得好就大量生产。 像富士康这样的顶级代工厂商,具备若干种能力,从工业设计、外观设计到模具设计、模具制造、元器件制造、模块制造、组装直到最终系统集成。李金明说,富士康甚至还能完成物流配送,把产品直接配送给客户的客户。对方发票直接开给富士康的客户,他们再去结算。如果有维修之类的需求,富士康也会帮助处理。 “要是不具备这些能力,现在已不配做代工,只能做代工厂的代工厂。”李自豪地说。富士康垂直整合最深,且建立了压缩到极致的供应链,最低的成本架构,最快的交货速度。 早在2005年,当其它电子大厂能做到“985”(即98%的产品在5天内出货)时,富士康已经做到“982”(98%的出货2天内完成)。手机机壳所使用的模具设计和制作通常至少需要一个月,而富士康只需7天。 富士康能获得全球巨头巨额订单的秘密也在于此。由于赶上了电子商品寿命大大缩短的潮流,电子产品制造商对个性化等的要求越来越高,看准时机一口气上市大量产品也成为盈利的前提,而富士康恰恰能帮客户达成这一目标。正因速度与灵活性、个性化之要求,富士康许多工作无法由机器代替。 “如果我们仅是做组装,人力至少可以减少70%到80%。”李金明说,垂直整合程度越深,越需要人工参与。因为客户的订单数量和要求富有多样性,这种情况下,最可靠的就不是机器,而是训练有素的工人。“客户今年要求做5万,明年做8万。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设备不变情况下投入人力,让技术同质性的人员能够相互调动,如果一条线需要支援,调来三千人马上就能够生产。”何友成佐证说。 这在金融危机中增加了富士康的抗风险力。PCEBG部门员工沈清萍介绍,当时她本来制造一种小零件,订单锐减,全线60名工人就转移,生产主板,“差不多一个月就适应了,一下子就开出了好几条生产线。”过去一条线60人,而新生产线仅需30人,多出来的可以资源共享,哪个部门缺人就借过去。 让如此庞大的团队高效运转,除外界讨论最多的“准军事化管理外”,郭台铭主要依靠两点,一是充分而严格的培训,在深圳园区内,他成立了IE(工业工程学院),提供各种培训课程与学历教育,每日滚动上课,理论上员工可以从大专免费一直读到博士。负责内部培训的党委副书记李永中,曾在西藏教育厅任副厅长。 另一方法是线条简单、等级森严的晋升制度。富士康的干部架构是线长、组长、课长、副理、经理、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副总裁、总裁。从低到高,得以晋升必须是在自己位置上有突出表现的。 富士康的制造文化,带有强烈目标导向与效率导向,这种文化下浸润出来的工人,是一流产业工人,他们行走坐卧都有富士康的特点,甚至习惯使用相同的语言体系。 许多人指责富士康的生产方式是将人异化为机器的一个部分,实际并非如此,郭台铭是力图通过合格的“工业人”,让机器具备人的灵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