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古人云： 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盖棺定论，无藉于子孙之乞言耳。
所谓「盖棺定论」，即时的叫讣告，叫墓志铭；久远的叫怀古，叫庙宇联。
比如大家熟悉的，蒲柏评价牛顿：
天不生牛爵，万古如长夜。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 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当然，这一套路原本是评价孔子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如今则用来祝福某些一生平安的好人：天不生草榴，万古如长夜……再如乾隆年间，杜尔哥评价富兰克林的雄联：
敢向九天夺雷电；直教万岁释君权。He tore from the skies the lightning, and from tyrants the sceptre.
科学幻想大师——克拉克的墓志铭：不曾长成，不停成长。
He never grew up, but he never stop growing.
测不准原理之父——海森堡的墓志铭：他在这里，也在那里。
He lies somewhere here.
以上两则，胜在雅切：不识其人者，不知其妙也。
然而这些评价，都只是抖机灵。
真正的「盖棺定论」，还数我大中华五千年文明，内涵丰富，外延辽阔。
聊陈数例如下——
◎ 罗两峰评价秦始皇：
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作者从《过秦论》中的「焚百家之言，收天下之兵」，联想到项羽在阿房宫放火、张良在博浪沙行刺。他分析得好有道理，嬴大大竟无言以对。
我不禁想起几年前的邓玉娇刺官案，时有诗云：
前汉丰碑命自高，晚清怪状各腥臊。咸阳收尽民间铁，不废巴东修脚刀。「收铁」如今并不陌生，只是改叫：「菜刀实名制」；
「焚书」发展到网络时代，则美其名曰：「不宜公开讨论的政治内容」。
◎ 刘子迎题留侯庙：
从龙逐鹿两茫然，我思妙用无方，何害英雄同儿女；黄石赤松皆戏耳，独怪善全有术，不遭烹醢即神仙。留侯庙纪念的是张良，即上文提到，用博浪椎行刺秦始皇的那位。
张良的一生，干了两件大事：送秦一椎；辞汉万户。
上联「从龙逐鹿」 指第一件：先后辅佐项刘，推翻秦朝暴政。
注释：「从龙」出自《易经》：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项籍碑铭》曾引用：争先刺秦者如林如薮，风从虎，云从龙，三灵昏而四海空。「逐鹿」则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结句「何害英雄同儿女」意思是：即使长得像个姑娘，也无损张良的英雄形象。详见《史记·留侯世家》：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下联「黄石赤松」指第二件：张良受黄石公之赠，从赤松子之游。
相传张良晚年辞去万户侯，云游成仙，就此避免了跟韩信一样「兔死狗烹」的结局。
「不遭烹醢即神仙」可谓全联之精华：张良成仙，固然是戏说；但在如此凶险的环境下全身而退，不已足够封神了吗？
我的朋友张纯洁，亦有一联咏张良：
真英雄必应命方生，故可以博浪金椎，授书黄石； 今世道尤沉疴不振，问如何荐吾赤子，翼彼青云？此联在对仗上很精致，巧用了金黄赤青四种颜色。其中「博浪金椎」、「授书黄石」跟古联一样，也是张良的两大典故；但下联则借人喻己，借古喻今，拿张良举荐韩信一事来自况。这是不少人物联的出彩套路，比如 曾这样评价华佗：
尔心中自有慈悲，济世而来，但医得满地疮痍，哪管他武圣关公，权奸曹贼；今天下尤多创痛，登堂下拜，欲唤起回天手段，好与我开颅巨斧，刮骨钢刀。同样两个典故，结构与咏张良联如出一辙，大家细细体会。
◎ 顾嘉蘅评价诸葛亮：
将相本全才，陈寿何人，也评论先生长短；帝王谁正统，文公特笔，为表明当日孤忠。前文提到「借古喻今」，至此联则登峰造极。
先解释一下联意：上联中的陈寿为《三国志》作者，他在《诸葛亮传》中评价孔明：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下联中的文公是指朱熹，他在《通鉴纲目》中，以蜀汉为正统。
再描述一下背景： 作者顾嘉蘅，先后五任南阳知府。史载：与藩司陈某不洽，使离任。及陈去，而继陈者为朱寿镛氏，知顾冤，又使回任。
所以此联哪是想贬陈寿而褒朱熹，这分明是在说陈藩司和朱藩司啊！
除了题于卧龙岗上的这一联，顾嘉蘅在南阳武侯祠还有名作：
心在朝廷，原无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阳南阳。赏析此联，同样需要了解创作背景：
当时顾嘉蘅第五次去南阳当官，正好是同治元年。道光和咸丰已成「先主」。
同时湖北襄阳，正在和南阳争夺「诸葛亮故里」的荣誉称号。顾嘉蘅生在湖北，仕在南阳，作为南阳市委书记，可算是进退两难。
在这两个大背景下，我们重读此联：他真的是在评价诸葛亮吗？
◎ 徐遏园挽徐锡麟：
转眼便复河山，知烈士黄泉，了无遗恨；此心可质天日，借奸奴白刃，剖示同胞。徐锡麟效法博浪椎，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恩铭亲兵将其心肝挖出，烹酒炒食，死状惨烈。
作者的说法是：此心可质天日，借奸奴白刃，剖示同胞。
◎ 倪元璐题虞姬祠：
今尚祀虞，东汉已无高后庙；斯真霸越，西施曾上范家船。关于虞姬的这个评价，精彩在角度刁钻。
上联作横向比较：同时代者，刘邦的女人早无人问津，项羽的女人却长享香火，所以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呢？
下联作纵向比较：同地域者，夫差的女人陪范蠡船震，项羽的女人却自刎殉情，所以谁才是真正的霸王呢？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李闯王入京，此联作者陪同崇祯，自缢殉国。
◎ 龙逸才挽夏思痛
北海之北，南海之南，苏武昔还家，麒麟阁上无遗像；先我者先，后我者后，祢衡今骂世，鹦鹉江干不杀身。自杀殉国者，非倪元璐一例。比如夏思痛，人如其名，民国老愤青也。
他对自己的评价是：
革命之余无嗜好；骂人以外少文章。就问你怕不怕？
民国十三年端午，夏思痛在身上挂了块木牌，一面写着：
愧我无能力诛亡国妖，愤而自杀提民气；问天究何时悔绝人祸，死亦难忘救世心！ —— 益阳夏思痛另一面写着：死后不必收尸，土葬、火葬、水葬，都一样。
就这样，夏思痛在鹦鹉洲边投江，随屈原而去。
不幸被捞起，绝食三日，卒。
龙逸才的这个挽联，将夏思痛比作苏武和祢衡。这两个点选得极准，麒麟阁与鹦鹉洲的对仗也十分精彩。苏武牧羊北海，为国持节；而夏思痛则周游南海，募集救国经费，所以有「北海之北，南海之南」的说法。
真正的野生文豪，笔下无虚，绝不肯写类似「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这样不知所云的装逼句子。
◎ 张伯驹挽陈毅：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挥戈返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这一副盖棺之论，原本中规中矩，无多新意。毕竟敏感年间，谁要敢说「不遭烹醢即神仙」，恐怕马上就拖出去烹醢了。
可偏偏此联入了太祖法眼。太祖点完赞，一看落款：中州张伯驹敬挽，便问：张伯驹人呢？张茜（陈毅夫人）答道：追悼会不许他参加。他们夫妇俩一没有户口，二没有工作，生活很困难……
太祖凝视着这副挽联，对身边的周相说：你过问一下，尽快解决。
这就是张伯驹起死回生的故事。
所以说某些人物评价，精彩犹在评价之外。
◎ 佚名挽曾国藩：
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关于太祖的偶像——曾国藩，历来毁誉不一。
或曰圣贤，或曰魔鬼；或曰功臣，或曰罪人。
其中一大争议，是攻破太平天国之后的屠城。作为挽清室于将倾的中兴名臣，人称圣贤不为过；但天京屠城，又令人视之如魔鬼。从上联「杀贼功高」看来，作者是粉曾的。
另外一大争议，则是晚年的天津教案。曾国藩自评：但令大局不致从此决裂，即为厚幸；一身丛毁，实由智浅不能两全，亦遂不复置辩。从下联「和戎罪大」看来，作者是黑曾的。
此联结句「三年早死是完人」，便有争议，也不失为精彩之语。
历史上太多这样的事情，不在其位，不知其难，盖棺也未必能定论。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同样步其后尘，在《辛丑条约》上为国背锅。其实，他当时完全可以念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梁启超《李鸿章传》曾这样评价：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云：盖棺论定。吾见有盖棺数十年数百年，而论犹未定者矣。所以逼格最高的盖棺之论，可能是武则天的无字碑。
曾国藩在生挽汤海秋时，也有类似言辞：
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我在 中，介绍过此联的前因后果。当时汤尚健在，曾国藩未必不是自说自话。
◎ 陈炯明挽孙中山：
唯英雄能活人杀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战再战，公仇私谊，全凭一寸赤心知。粤系军阀陈炯明，中国致公党创始人，曾与孙中山反目，炮轰总统府。这里的炮轰，不是任大炮、郝大炮的那种嘴炮，而是真正的大炮！当然，嘴炮也不能闲着，陈炯明曾写下《致洪门人士书》，怒斥孙中山暴政。由这样一人来盖棺定论，微妙得很。
起句就很精彩：唯英雄能活人杀人。其式颇似：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其义又颇似：惟庸人无咎无誉。下幅以「公仇私谊」四个字，化解了与孙为敌的尴尬，同时强调自己不是叛变（私谊），只是政见不同（公仇）。
挽孙之时，陈炯明自己也大限将至。个中况味，令人唏嘘。
此刻的 BGM，应当是杨升庵的 《廿一史弹词》：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你看，成就再彪炳，评价再精彩，现在也都入了土；尚不及你，还能苟延残喘。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给这么多大人物定了论，你也该去买点方便面，挤火车回家过年了。
记得，这次咱买碗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