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记得还是很早以前,学生时代,读陆游的《钗头凤》。
书名叫《唐诗宋词三百首》,纸业黯黄,在某几页,被人做了批注,工笔画似的,唐宋仕女的描红,龙飞凤舞,当然,都是圆珠笔划的,那时候好多人爱读古诗词,也不是爱读,是考试要考。
当年我们学校图书馆什么书都有,有老版的《古今怪异集成》,也有新版的《毛泽东思想》,还有郑渊洁的皮皮鲁,韩松的《地铁》。
那本书上的批注,内容我是记不得了,但有人在钗头凤这一页,用红笔描了好长的波浪线,起伏规整,我觉得,一定是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描的,用了心了。
我想当时借书的人,不论男女,他/她定然深吸了一口气,合上书,望着天花板,他/她想来想去,在这一页勾下一笔红晕,他/她想要记住,知道,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去回味,进而被这莫大的悲情所吞没。
可能哭了,可能没有。
至少他/她一定与我一样,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却知道欢情薄,想着东风恶,为愁而愁,或者他/她是真的知道,有感而发,但我是真的不懂,我第一次读,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押韵。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长大后,我细细琢磨,明白原本无尽的悲情,却有一些按捺不住,好似庭中风卷雪,袍子一掀,大口吃酒,说一声大错!
我当时还不知这典故,也不知道陆游这个男人,有多少的不甘心,怎么就大错。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我一直以为陆游是个老愤青,他不得志且想着得志,这也不痛快,那也不自在,我以为这人是个刚直汉子,以为这人,必是条过江之龙。
却不知道,原来陆游也是这样的人,现在人的话,就说陆游,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十年之前,因为家母之命,陆游与唐婉离婚,二人不舍,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人分别之时,唐婉送陆游一盆海棠花,留作纪念,她说今后我将漂泊在外,此花你好好照顾。
十年之后,陆游至沈园,那本是个秋,或本是个春,都不重要,而在走廊的尽头,他遇见了同样来赏玩的唐婉。
二人大概是投神与风景,以至于抬起头,对方已到了面前。
那本是个寻常的阆苑,唐婉早嫁做人妻。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想必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目视对方,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这十年流失的光影。
后来我也明白了,这种相遇在转角,它固然老套,像EASON的歌,但当真发生,倒也是天下无敌,真是无人能敌,是情感套路里的万人敌,我见过的男女,还没有胜者,无非自欺欺人,不痛不痒,回到家,也要发呆上好久。
我想那个在《唐诗宋词三百首》上勾红线的人,如果是个男人,或者女人,他们一定也有这样的感慨,就像我,曾经在最不应该的场合,遇到一个本不该相逢的人。
金风玉露,哪有那么简单。
曾经我们以为不在乎,分别在即。
如今久别重逢,荒唐滑稽。
荒唐滑稽,荒唐滑稽,荒唐是命运,滑稽是风景。
很多年以前我们以为不分离,而后却分离,后来,我们又以为不相遇,结果,最后也相遇。
你说还好吗,她说还不错,你们寒暄了一会儿,婚礼的倒数即将开始,你们分坐在两桌,谁也看不见谁,直到新郎敬酒,说上学那会儿,你们本是一对。
你说怎么不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说白了都是自己。
所以才要在那本翻烂的书里,勾一笔红晕,给自己一个交代,所谓一笔勾销。
当时,知道这个故事,我也想了很多,陆游与唐婉纵然是古人打扮,却格外的亲近,他们的思绪,与我们又作何不同,而在沈园相逢,也好过在别处,至少秋华春雨,独胜美景,绍兴真是个好地方,适合喝酒,郁闷,不平,花生米,老黄酒,杀人抛尸与怅然大笑。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连着上阕,是陆游在沈园写下的整首词,那时候,唐婉大抵已经走了,红袖扫浮尘,丫鬟搀扶着,上了回府的马车,他们惊鸿一瞥,却耗了十年。
你追出去,人已经走了,打车走的,坐车走的,醉醺醺走的,满不在乎的走的,都无所谓了,你想,反正也不能怎样,一切都是浮云,件件都是戏剧,人生呐,说不好就被套路,你整了整情绪,想做点什么,提笔写点什么,结果还没有陆游的文采,也没有绍兴老黄酒,和那些杀人抛尸,怅然大侠的快意。
也只能站在路上,不知所措。
这一杯敬欢情薄,下一杯笑东风恶。
两人都是痛苦的,且这种痛苦,在当时的环境下,口不能言,如此这么多年,你们相逢在沈园,想问问你好不好,但这又如何。
所谓桃花落,闲池阁。
所谓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还是莫,莫,莫。
只恨早相逢,莫如离别远。
陆游写下这首词,天降大雨,池水缭乱,百花零落,他大步而去,要去喝酒,仰头痛哭,说大错,说切莫,像你,也要关了手机,没命的奔跑,找一个人,说一说锦书难托,喝两箱酒,醉醒则忘。
我也是花了很久,才读懂《钗头凤》。
当然,以上都是我脑补的,可这词是真的好,只知其意,却身临其境,那是陆游的苦闷,也是情爱的苦闷,人生在世,也要求仁得仁,奋不顾身,可有些事,偏不能如愿,偏不能应景,好像这赏月的春花早一天谢了,这游湖的楼船当晚上沉了,越是不如愿,不应景,越是要接受,逢迎,道一声世事如此。
人真是很渺小的,情爱尤其渺小,几乎水中月影,风吹则碎。
但是这故事还没完,沈园一别,二人又成陌路。
第二年春天,唐婉又去了沈园,她为什么去沈园,我查不到,但是我想,她一定是抱着莫名的憧憬,想着在沈园,又见一见那个满嘴凌云志的愤青,我们不常也如此,抱有一些不可能的可能,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唐婉徘徊在曲廊之中,谁都知道,也不过是空等候。
但是唐婉倒是瞥见了陆游的题词,一瞬间,丫鬟问,夫人怎么哭了,唐婉抹了抹,笑说这词写得真好,不知哪个情场失意的书生。
唐婉唤来丫鬟,便在陆游词后,提笔写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话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这也是难,那也是难,难有万般,唐婉写完上阕,见那雷云聚雨,绍兴时节,下起了春雨,丫鬟催促,莫不是要瓢泼起来,夫人快回吧。
唐婉却应声,她看着这面素墙,手中毛笔翻飞,写着,泪珠就落了霓裳,你说她不懂,她自然懂,你说她克制,她却无法克制。
风吹春雨百花缭,人心如壑万丈潮。
这波澜起伏的,也不是儿女情,是那说不尽的人间无奈。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提笔写罢,唐婉转身就走,她一眼都不想多看,区区几字,写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
我想,这也是个苦闷的女人,果不其然,她不久便抑郁而死,我读到这段,才知人生在世,也有这样的感情,久久不绝,念念不忘,这也是难得,当然了,我们说情爱且豁达,看得开,行得远,但偶尔,我也敬畏这种不豁达,所以人都痴情,情真是好东西。
我想陆游得知唐婉的死讯,他恐怕又回到沈园,见唐婉所写,那必是个深夜,月似青霜,庭深幽咽,他驻足不走,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默默流泪,像个不死的魂魄,吓坏了守园人。
想到多年前,沈园一别,或者更远,举案齐眉。
海棠花大概也早就养死了。
倒是什么都不必交代了。
古代的爱情故事,我知道一些,但不论卓文君,侯方域,还是刘兰芝,皆有不及,后者不过是女子哀怨,依附于男子,哭哭凄凄,相较于唐婉,都少了那一份知性,唐婉之美,在于其与陆游一唱一和,默契无匹,却偏是个咫尺天涯的结局。
这苦果,不好吃。
我这么多年,说来说去,还是喜欢这首词,我今天写在这里,只因这深夜里,让人唏嘘,留作一点多余的伤感,词是好词,常咏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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