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的后半生算不上“极其潦倒,没能善终”,也算不上“还没死已经生不如死”,但真的算是尝尽了世间百态。
魏晋时期,在那个最讲究出身的时代,她是安西大将军谢奕的女儿,一代名相谢安最偏爱的侄女,是王羲之嫡子王凝之的妻子。有王门谢氏的身份,她的前半生不可说不显赫。
然而,她的晚景却令人叹惋。谢氏父兄早逝,王家子弟也纷纷凋零。丈夫儿女更是尽数被暴匪屠戮,唯独留下年迈孤寡的自己和年幼的外孙, 闭门谢客,在孤独的晚境中追忆当年繁华。
更可悲者,她的诗词文赋几乎全都散佚,空余一代才女之名,让后人只能在零星遗留的诗文残稿和传闻轶事中想象她的才华。
对于她的人生经历,我直接照搬自己专栏的文章了。
作者:林为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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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来,最让我倾心的女子,当属谢道韫。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中国古代的各个时期,最惹我浮想联翩的,就是魏晋时期。魏晋名流,风流最是王谢家。而谢道韫,她是安西大将军谢奕之女,宰相谢安之侄女,又是王羲之次子凝之之妻。谢家之女,王氏之妇,她的身份可谓显赫至极。
大才子谢朗是她长兄,东晋名将谢玄是她小弟,她才不输谢朗,智不输谢玄,小小年纪,便深有其名,更是受叔父谢安的疼爱。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都偏爱她,“谢家最小偏怜女”是她,“多情王谢女”是她,“萧斋谢女吟秋赋”是她……隔着千年的时光,她留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倩影。
叔父 安 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 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 谓有雅人深致。——《晋书》叔父谢安问她最喜欢《诗经》中的哪句,她如是回答。好一个“穆如清风”,好一个“雅人深致”,因为诗经里的这句,喜欢上了她。
羲之的儿子中,有至性之人王微之,有纯情之人王献之,他们继承了魏晋特有的清韵,一如其父。可是,偏偏,她嫁的凝之,是如此的胆怯之人。
初适凝之,还,甚不乐。安 曰:「王郎,逸少(王羲之字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 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封 谓 谢韶,胡 谓 谢朗,羯 谓 谢玄,末 谓 谢川,皆其小字也。——《晋书》至情如她,自是不肯甘心,“大薄凝之”。她“甚不乐”,甚至在叔父面前愤怨。可是,王谢联姻的大局,岂能由小女子挑拣?
每每读到这段话,我总是既羡慕又惋惜。羡慕她可以如此自豪地讲出自己的家世——封 胡 羯 末都是何等的人才,全是她谢家的兄弟;惋惜,却是惋惜,她嫁的凝之。千年之后,中国另一个女杰秋瑾,发出了这样的惋惜: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借着她不如意的婚姻,抒着自己的怀。
她应该是可爱的女子。
又尝讥 玄(谢玄)学植不进,曰:「为尘务经心,为天分有限邪?」——《晋书》
她调皮地逗着自己的弟弟谢玄,取笑他天分有限——要知道,这可是挽东晋江山于将倒、淝水之战一战成名的名将谢玄啊。
凝之 弟 献之 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 献之 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 献之 前议,客不能屈。——《晋书》王献之有口吃的毛病,与宾客辩论自然吃亏。史书中记载了这么一个王家的生活小插曲,道韫帮王献之与宾客辩论,竟然将对方辩得无法驳斥。想来生活中的她,应该是伶牙俐齿不肯输人的俏女子。
自古以来,淑女名媛这种称号,一定要评出个一二三的。看《晋书》这段话:
初,同郡 张玄 妹亦有才质,适于顾氏,玄 每称之,以敌 道韫。有 济尼 者,游于二家,或问之,济尼 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道韫 所著诗赋诔颂并传于世。“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只是形容一个姿色甚美的女子吗?“神情散朗”,是嵇康的气质,是刘伶的风度,是曹植的舒旷,是渊明的闲适,是那个时代名士的风流。翻遍二十四史,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个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女子。蔡文姬太过哀怨,李清照常怀血泪,薛涛倒是稍有此风,然而官妓出身毕竟不能与王谢名门相比。
我想,形容一个女子的极致,应该是“林下风气”了。一个女子,活得潇洒一点,于己有益无害,让人看着也舒心,总胜过弱柳扶风、黛眉长敛的病西施之美。
这是她的诗作《泰山吟》,从诗中,我们看不出一点闺阁之气,那种魏晋风骨,从文字中溢出。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做到这步,才女谢道韫之名已定夺无疑。然而,她却不止如斯。
晚年的她,遭受了家族的灭顶之灾:
及遭 孙恩 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 刘涛 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 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 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 涛。孙恩之难,昏惑的王凝之将他的怯弱无能发挥到了极致,葬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而,她却“举厝如常”。待闻丈夫丧命、诸子被戮,她甚至没来得及哀伤,就提一把长剑,护着外孙突围。
读至此处,我心一惊:这是那个绝称咏絮才的闺阁女子吗?
再一想,也是了。谢家的风流,一向如此。
当年朝堂之上面对油鼎谈笑自若、听闻战势观棋不改的救时宰相谢安石,不也如此吗?
她仗剑,手刃数人,左冲右突——要知道,此时,她已年迈。及至被俘,她又以气略镇住了毒虐的孙恩,保全了自己和外孙。
只是,这场灾难之后,丈夫儿女皆惨遭杀戮,王家、谢家同辈的兄弟也先后去世,连她至亲的弟弟谢玄也先她而去。
自尔嫠居会稽,家中莫不严肃。太守 刘柳 闻其名,请与谈议。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柳 束脩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柳 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道韫 亦云:「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年轻时被称“雅人深致”,成家后依然“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等到老了,依旧“风韵高迈”,这辈子,当真是无人可及了。
以后的日子,她依然闲淡随适。只是旧时煊赫的王谢世族,已凋零败落。她闲坐中庭,仍是诵读那句“穆如清风”。偶尔也在摇曳春光中来了兴致,挥剑林下。
剑气萧萧,她一身素衣,裙带漫飘。有柳絮纷飞,如雪而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多少年前的那场鹅毛大雪。那时的谢家,正是鼎盛之时。
一家人围坐观雪,好不热闹。叔父谢安问:“大雪纷纷何所似?”她的长兄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她浅笑而答:“未若柳絮因风起。”
剑走如虹,柳絮因风而起。那一同随风飘散的,是她数十载的年华。
经历过大富大贵、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她的心,早已静如湖水,再无波澜。